张 炜
大家
传说中,圣人孔子的女婿公冶长懂得鸟语。这是一种多么非凡的大本领。圣人择婿的标准不会含糊,仅凭懂鸟语这一条来看,公冶长就是一个异常特别的人。关于动物是否有语言有思维,一直是人类极想知道的一个秘密。我们称动物为“它们”,对其既无比友善又无比残酷。我们与它们之间的关系真是纠缠不清,一言难尽。在漫长的历史中,我们从它们当中选出了一些代表,如猫和狗等,来与我们作更亲密的接触,来陪伴我们,使我们孤单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生活中的不安也得到了一点缓解。猫与狗的柔顺和勇敢,还有聪慧和忠诚之类,常常让人叹为观止。“它们”是多么浩大繁杂的一个群体,可是仅仅派出了猫与狗这两个使者、两个灵物,就使人类有了无穷无尽的话题,有了无穷无尽的依恋,还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它们以完全不同或似曾相识的风度和姿态,赢得了人类的好奇心和同情心,还有发自内心的爱意。可是人类对于动物的暴虐,也往往集中在这两个生灵身上。有人说到了狗,并从自身的经验和观察中得出了一个结论,说“只有人对不起狗,没有狗对不起人。”
多么朴素的一句话,却道出了一个普遍的实情,一种最真实的人与动物相处的历史。事实真的是这样。生活中有人对动物千疼百爱,视如家人,有的却正好相反。刚刚说到的狗,它们对主人的忠诚始终如一,这是不容置疑的。可是人在特别的境况下却会轻易地伤害它们。它们被伤害甚至是被残害的历史,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有人说得更好,他们认为狗身上充溢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巨大的激情,这种激情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可真是一个谜啊!人只需要注视着它的那双无辜和纯洁的眼睛,就足以引起长久的反思,引起内心里的羞愧。比起它的无私和热情,它的纯粹的激情,老于世故的人倒也显得可悲。
说到动物,齐国东部的人格外爱马。祖居于这个地方的人与骏马的关系太密切了,可以说是与之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更不能忘记的是,他们的祖先曾经骑着骏马,穿越了陆沉前的老铁山海峡,在登州海角与东北这片辽阔的地域间跋涉,经历了艰苦卓绝的生活。当他们在胶东半岛上定居下来之后,首先就是培育起天下最漂亮的马群,它们在原野上奔驰的时候,就像大地上流淌的油脂。在他们这儿,如果有哪个人敢于伤害和虐待他的马,那在当地就成为一个为人不齿的家伙。在半岛东部,传统的体面男人必有骏马、宝剑、雄鹰和狗。他们觉得有它们一路追随和相伴,也就温暖和安全了许多。女人则有自己的爱猫。直到今天,上年纪的老婆婆端坐街头,十有八九要怀抱一只美猫。
从天地人三者之间的生存伦理来看,能够与动物产生深刻情感的人,才算得上是健全和自然的人。麻木而残酷地对待周围的其他生命,比如找一切借口杀伐动物和树木的人,其实是一群暴躁的变态者,是被群居生活弄得极不正常的一类,与这样的人相处实际上是很危险的事情。只有人群而没有其他生命的闹市,那不过是一种孤独的群居。现在看,人类正在一天比一天更加走入了这种孤独。
猫和狗挽救人类生命的故事层出不穷,记载中马也多次在战场上搭救了主人。真实的情况是,它们只要与人相处就会产生感情,就会作出各种回报,这方面人们是不会怀疑的。但真正深入和更加厚重的回报,并不是那些具体的事例,不是书上记录和媒体报道中那些动物助人的奇闻,而是其他。动物对人的最大回报,其实就是日常的陪伴与共同的生存。由它们与我们一块儿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看上去许多时候好像彼此并不搭界,显得若即若离,内里却有着深层的联系。我们与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饮用着同样的水源,都一块儿从这个空间里寻找生活下去的资料。它们在日出日落间的奔跑鸣叫和飞翔,还有月下的安息,都证明了这个生存空间的安全、充满活力和生命的正常有序,这就从根本上安慰了我们。如果我们彻底没有了这种安慰,前面说过,那就会是一种大孤单,那样我们人类本身将变得非常危险。当我们与它们切近地接触,与之对视,也就是四目相望的时候,还能感受到来自另一种生命的目光,所谓的心灵之窗。它向我们的这一次敞开绝非小事。许多人会想起这样的时刻,因为它的眼睛会给他留下很难忘记的印象。
人类情感麻木的时候才会冰冷无情。他们一旦变成了这样,就会毫无怜悯地杀伐动物。这种杀虐不仅规模大,而且历史长,使用的手段十分残酷。有人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折磨动物,从这种折磨中获取邪恶的快感,并从它们身上获取利益,两手沾满了罪恶。物质欲望覆盖和遮蔽了人性,人就成了最残酷的动物。比如竟然有人在活熊身上常年插了导管,以便源源不断地取得胆汁;为了得到鲜嫩的肉品,竟丧尽天良地直接从活驴身上选择部位割取。有些现代化养鸡场,则让每只鸡一生固定在不能移动的极小空间,将其当成了工业生产流水线上的一个机械零部件。凡此种种数不胜数,也不忍列举。只是没有人问一句,人类这样干下去,不害怕什么在暗中诅咒我们?
一时难以回答。人们只看到了降临在自身的可怕的灾难,比如恶性疾病和瘟疫的肆虐,还有一瞬间令几十万人丧生的天灾。在这种生命无力抵抗的脆弱面前,人类除了必要的坚强,还需要更多的对于其他生命的怜悯,需要唤回自己麻木的情感。人类或许会于某一个可怕的黑夜,隐隐听到动物们发出的诅咒之声。这诅咒真的是施向人类的。
人类无论愿意与否,事实上都在接受这种诅咒。如此之多的诅咒散布在天地之间,我们人类又怎么会受得了呢?要知道这既不是迷信,也不是超验意义上的假设,而是心的逻辑,是现实中无法回避的一个大问题。它将越来越显赫地摆在我们面前。有人于十多年前提出了一个假设,就是人类如果有一天完全摆脱了食用动物,能否走入全新的完美呢?这个阶段将是空前的文明在发生,无测的灾难也会相应地降到最小。总之一切都是一个重新开始。
事实上人在冷漠无情地对待动物的同时,对自身的伤害也是同样惨烈的。这种惨烈由于没有直接感到剧痛,所以也就被忽略了。但它的结果一定会以其他方式复制和散布开来,比如战争和种族迫害、人与人之间骇人听闻的酷刑,这一切都类似于残害动物的一场场复制。原来人性的丧失,就是在这种残害动物的尝试中逐渐完成的。人对动物施暴的过程,也是双手沾上鲜血、耳廓听到嘶喊的过程,这种颜色、这种声音一旦渗入心底就会驻留不去,罪孽感一方面折磨了我们,另一方面又在奇怪地诱惑我们。
我们像孔子的女婿公冶长那样,具备与鸟对话的能力,大概是一种奢望。但是亲近动物,与之发生更多的交流,这种可能却一定是存在的、并不十分困难的。这些事情看似简单,却真的是我们生存中最大的一项幸福工程。来源:大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