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辉

文荟

我的母亲曾是小学教员,许多年里奔波于乡间。因而,我的童年是在不断流动的状态中度过的,而时间待得最多的自然是农村。

与城里墓地不同,农村的田野最多,坟也最多,大多不集中,它们似是被散在荒野,星星点点,孤零零的。除了一年一度清明扫墓时培培新土外,人们很少光顾它们,一般来说它们总是显得破败、寂寞、荒凉。

按照我们湖北家乡一带的习俗,好像是在人被埋七天或多少天后,亲朋好友应该夜间去祭奠。祭奠往往要延续一整夜。在这个夜晚,死者的灵魂会走出坟墓,大人说,年纪越小,心越诚,就能看到鬼的影子,看到他吃亲人送来的食物。

后来从书上得知,佛教中有“七七”之说,人在死去之后,到第七个七日时,必定会重生他处。按照佛经解释,人生有六道流转,在由死至生之间存在着“中阴身”,以求再生。每七日为一期,如不得生缘,就再延续,最终到四十九天时便再生。生者在此期间需要做超度、祭奠等。我想,我们那里乡间的习俗,想必与此有关。

曾记得十岁之前,在一个无月的夜晚,我随一个小伙伴去祭奠他的爷爷。新坟在一处山冈上,并不孤单,周围散布着不少旧坟。完成例行的摆放祭品鞠躬放鞭炮之后,所有人就远离坟墓,躲到低洼处,等着亡灵走出来喝酒,品尝家人的祭品。夜很深,很静,墓前两支蜡烛在夜风里飘飘忽忽,神秘得很。我有些害怕,紧偎在大人怀里,但眼睛还是死死盯住前方,生怕漏过那神秘的一瞬间。

那一夜就在等待中熬着。“瞧,爷爷出来了!”小伙伴惊奇地轻叫一声,立即被大人捂住嘴巴,说是怕惊动亡灵。可是我尽力睁大眼睛,还是什么也没看见。是心不诚,还是根本就没有,我说不清楚。但我后来宁愿相信小伙伴的眼睛,我想,即便根本没有,他也能从他的错觉中得到安慰。在这样的场合,表面上看,人们是为了亡灵,其实依我看更是为了他们的愿望能得到某种形式的满足。

这也许就是人们创造墓地的意义所在。

又诚如约翰·缪尔(被誉为自然保护运动的先驱、美国“国家公园之父”)所言,坟墓为死者而修,更大程度上却是为了生者。看到它们,生者往往看到的是他们自己。记忆、愿望、情绪,生者生活中种种形态,在墓地里闪烁着光影。鲁迅把他的旧文汇编成册,命名为《坟》,就明明白白地说过,他“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方面是为了埋葬,一方面则是为了留恋。

埋葬的是过去,留恋的也是过去,但它们都属于生者的现在。墓地就具有这样的双重意义,它既代表生,又代表死。当你把目光注视着墓地时,就仿佛能听到生与死的对话,无声,却并非空白一片。说得再明白一点儿,在我看来,墓地的每一座坟丘,每一块墓碑,是生与死之间的门槛,是两者拥抱的空间。生者由此表明跨入另一世界,而死者也由此意味着与生者保持了持久的联系。

于是,走进墓地,生者看到的不仅是死者的影子,更有自己情绪的波动。实际上,生者之所以常常光顾墓地,之所以把墓地作为永恒的话题,与其说是为了死者,不如说更是为了自己生命情绪的某种平衡。

我第一次走进欧洲墓地,是在瑞典旅行期间。

在瑞典的日子里,我去过不下十处墓地,或在城市中央,或在乡村,或在湖畔。无一例外,它们都在教堂附近。有时匆匆一瞥,有时悠闲自在,便独自一人如同观光一样在里面缓行,还不时拍摄几张照片,抄录几句碑文。瑞典墓地给我另外一种感觉——没有荒凉,甚或没有感伤,而是一种平静下的和谐。

去得最多的一个墓地在哥德堡,它就在我居住的瑞典朋友家附近,有好几个早上,我到那里散步。在我所见过的墓地里,这座最大,据说也是哥德堡城最大的。大约上千座坟墓,有规则地排列着。墓地以一座小丘为中心,四周则为平地。这是一块有很久历史的墓地,我曾看到十八世纪的墓碑。当年修建它时,想必属于郊区,但如今已成为市区的一部分。公路、住宅区、商店与它相伴,它完全成为一个城市的一部分。

墓地中央,有一处喷水雕塑,阳光下,水雾透明而飘逸。墓地非常整洁,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处水井或自来水龙头,并备有水桶,供每日前来扫墓的人使用。每一处墓碑前,均留有一小块地,用以种植花草。这是春天,鲜花已经开放,和身旁水灵灵的嫩草一起,点缀着墓地,渲染出暖意。早上刚刚浇过水的花草,更显得鲜活明快。这里距海不远,一群群海鸥,飞来,又飞去。

几乎每一块墓碑,都是一个雕塑,但形状不同,大小各异。大者是一座石屋,最小者只是小小一个十字架。精致者为铜雕塑,或是身有双翼的小天使,或是狮身人面像,或是海鸥和我叫不出名字的鸟。至朴者,只是一块未做任何雕琢的礁石。

最有特色的一处墓碑前,没有花草,却摆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海螺。死者一定是位水手或渔民,他的亲人希望他在宁静的世界里,仍然聆听大海的声音。还有最为简单的碑文,上面只刻着三个字母,没有生卒日期,也没有多余的装饰。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庞杂的墓地,但在清新的空气中,在一片片花草点缀下,它们显得和谐而具有艺术氛围。

这里感觉不出阴森和荒凉,与周围流动的车与人,与每日变化跳跃着的世界,也没有形成强烈的明暗反差。相反,却有生者创造出来的温馨。看来,墓地在瑞典人手中。不是渲染感伤。瑞典人给我的总体感觉是静多于动,感情真挚但有节制,并不随意挥洒。对他们而言,生活需要平静与安适,需要艺术,纪念死者也同样如此。这样,创造墓地,就是充实自己的生命,就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墓地也自然而然成为城市的一个场景。

我看到人们不时驾车或步行来到这里。

一位老太太,年过古稀。她手拿小铲,正在修整花草。看到我留心观看每一块墓碑,她便站起来,微笑着等候我走过去,然后热情地指着墓碑和我交谈。但她只会讲瑞典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只听出“爸爸、妈妈”的发音。我明白她是说这是她爸爸妈妈的墓。看得出,她很高兴我这样一个东方人,能来观看她父母的墓碑,能在一个美丽的早晨,和她分享墓地的温馨。

这些年,我时常走进不同墓地,拜谒亲人和前辈,在墓碑前献花,鞠躬。最让人为之痛苦的是,不到十年时间,妹妹、父亲、哥哥相继去世。不过,我们把他们一起安葬在湖北襄阳的同一个墓地。这样,他们三个人相聚一起,不会寂寞。他们也会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与生者对话。

清明将至,又是走进墓地祭扫的日子。约翰·缪尔说得多好:“让他们看到死亡与生命美丽的融合和交流,它们不可分离地快乐结合在一起,就像森林与草原、平地与高山、溪流与星星那样……”来源: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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