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村超,这个由民众自发组织、没有广告、不收门票、从球员到裁判全部由普通人构成的业余足球联赛,因为一记“世界波”进球而在互联网上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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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一起冲上热搜,还有村超的举办地榕江。据统计,自5月13日村超开赛以来,榕江已经吸引了上百万人次到场观战、全网流量突破了300亿。这座山中县城俨然成为了继淄博之后的又一个流量中心。
当流量和热度涌向这座山中县城的同时,高举手机和自拍杆的自媒体主播们也蜂拥入场。在流量时代,每个人都希望从村超的火爆人气中分得一杯羹,渴望着像这一座刚刚脱贫的县城一样通过互联网一炮而红。
哪怕现实总会给他们一记冰冷的耳光。
流量狂欢
7月29日,贵州村超迎来了决赛。
小禹考察了一番过后,决定把直播设备架在央视频的实体广告牌前,为的是让直播间背景看起来更加“高大上”,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观众停留。
夜色渐浓,比赛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小禹手脚麻利,很快便把直播需要用到的电脑、补光灯、移动电源、音箱等各种设备架设好。在他身旁,一个年轻女生正在补妆,她是小禹的搭档。
设备调试完毕,女生拿起话筒,开始对着手机摄像头唱歌。小禹站在不远处,紧盯着手机屏幕,关注着直播间里的动向。十几分钟后,直播间的在线观众数量就突破了一千。在他们头顶,有另一块巨大的转播屏幕。屏幕里,村超的球员们正在列队入场,为他们解说的是从北京飞来的央视足球解说员贺炜。
今年5月以来,这个由普通民众组成的业余草根足球联赛,相继受到了一众国内外明星大腕的关注。不仅金球奖得主迈克尔·欧文献上跨国祝福,国足名宿范志毅也亲自带队前往参赛。与此同时,举办地榕江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上的曝光度也随之极速上涨。自5月13日开赛以来,这个常住人口不足30万的山中县城,吸引了超过300万游客,全网流量突破了300亿。
一切都要从那一记“世界波”说起。6月9日的村超比赛中,一名高中生球员踢出一个漂亮的任意球,从40米开外直接破门。此事一经报道就受到了全网的关注,越来越多的村超精彩画面在网络上疯传,也让发布视频的自媒体们狠狠地吸引了一波流量。
(图/unsplash)
来自湖南的小禹无疑也想成为其中的一个。原本在眼镜行业里打拼的他,趁着前一阵子台江“村BA”火爆,在台江当地开了一家传媒公司,培养一些当地人做网红。到今夜这场村超决赛,他和团队来榕江做户外直播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们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借着村超的“东风”,多赚一点人气。
榕江没有令他失望。虽然账号才注册不久,但在直播村超相关的内容时,在线观众可以轻松来到五千,这在腰部户外主播中已经属于中上水平,礼物打赏也维持在一个相当可观的水平。
在村超赛场的周边,像小禹这样的直播团队还有很多。
年轻女主播们身着华丽的民族服饰,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边扭动腰鼓,一边唱着土味情歌。几乎每个人面前都竖立着一架圆形的补光灯,掩盖掉她们脸上最后一丝瑕疵。技术人员则躲在镜头后面,负责打理摞满一整辆手推车的设备。
不时有“粉丝”凑上前,握着主播的手,大喊着“我是你的老粉”,认领眼前这个失去了美颜滤镜的年轻女孩。在主播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的那一刻,技术人员总是能掐准时机给画面加上罐头笑声。
无名之辈
户外直播和传统的街头卖艺有相通之处,都有一片江湖。
在村超决赛开始前,等待进入体育场内的游客们聚集在主播周围。那些打扮漂亮、唱歌好听的女主播们,不仅能在直播间吸引大量观众驻足,镜头外也被里里外外围了两圈。
围观的人群中,不只有凑热闹的看客,还有许多没有团队的“散户主播”。他们多为草根出身,单枪匹马,标配是一台手机、一个简易云台和一个充电宝,在体育场内游荡。眼下,他们选择将镜头对准了这些被围观着的主播。对于这些人气不足的小主播而言,蹭大主播流量无疑是一个简单而有效的办法。
“看看这边的美女!”
“家人们点点关注,我带家人们看更多村超美女!”
邹德洪也是众多散户主播中的一个。他的直播设备相当抢眼,一根手机支架上挂着四台手机——这让他可以同时在抖音、快手、YY和微信四个平台上直播。四台手机被他高高举起,宛若四驾小型无人机,盘旋在拥挤人群的头顶,贪婪地捕捉着村超比赛的画面。
(图/unsplash)
“来直播是因为穷啊。”说罢,这个来自贵阳农村的年轻男子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在做直播之前,邹德洪在广东和上海都打过工,也在老家炒过币,这正是他持有4台手机的原因。他的最后一份“正式”工作是在上海的电子厂里做日结打螺丝——这份压抑的工作薪水只有六千出头,并不足以让他在上海攒到钱。
两个月前,贵州“村BA”火了,邹德洪决定借机在网上做直播“搏一搏”,希望能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挣点快钱。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长,不会的可以学,互联网可以展示自己优秀的一面,让自己发光出彩。”他把做自媒体当作创业,梦想能和粉丝过亿的网红“疯狂小杨哥”一样,在网络世界里白手起家。
刚开始做直播的邹德洪没有任何经验。他不善言辞,只会独自对着镜头呆呆地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线观众人数从未突破过个位数。村超火起来之后,他决定去碰碰运气蹭个热度,立即带上了全部设备和几套衣物,驾驶着他的五菱宏光面包车抵达了榕江。
榕江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只要你播比赛的画面,总有人愿意点进来看一看”。在村超的比赛日,特别是人流量最大的“超级星期六”,他的直播间人气总是能轻松破百。一个月下来,他的一个账号已经积累了接近两千名粉丝。这是村超的魔力,也是互联网的魔力。
在榕江,像邹德洪这样的草根散户主播还有很多。他们大多长相普通、设备简陋,和前来观赛的普通游客并无二致,散落在体育场的各个角落,像一叶孤舟,带着屏幕另一端的陌生人随着汹涌人潮在体育场里漂流。
在比赛开始前,他们都幻想这是一场翻身的机会。
人气为0的直播间
村超决赛的盛况,其实早可以被预见。
榕江县城内,决赛当晚的酒店民宿早在一个多月前就被预订一空。但现场的火爆还是出乎了人们的意料。拥堵的车流挤满了前往体育场的大桥,一直延续到了高速公路出口。
只有一层站席的体育场挤进了不止5万名观众,没挤进场的明显要比场内的还多。热情的人群将体育场围得水泄不通,倚着铁栏杆和水马,眺望不远处正在转播比赛画面的电子大屏。体育场周边地摊密布,各类烧烤摊、奶茶摊、文创产品摊星罗棋布,吸引着汹涌的客流量。
在网络上,村超比赛直播纷纷登上了各平台的直播热榜第一名。超过五千万名没有到场的球迷通过网络直播观看了这场比赛。
然而现场的观众还是太多了。尽管主办方在体育场的各个角落都安装了信号增强设备,但是几乎每一个在场的球迷都感受到了网络的卡顿。
距离三四名决赛开始还有十分钟,老董无奈地蹲在地上,身前是急切地想要挤进体育场的人流。他把云台放在膝盖上,腾出左手操作着手机,试图缓解网络卡顿的问题。
在榕江跑生意的三个月里,来自江西的老董喜欢在空闲时间拍摄“村超”比赛,已经积攒了19.9万粉丝。但是今天,流量对他有点过于绝情了。前一天开播,老董的直播间还有两千多的人气。今天因为直播间画面卡顿,人气迟迟没办法突破30。
老董身旁还有一个身着民族服饰的女孩。二人本不相识,现在因为同样的烦恼而停留这个角落。对直播来说,网络卡顿十分致命,每卡一次就会掉下好几百的人气,还有可能因账号质量不佳而遭到限流。但对于他们这样设备简陋的小主播来说,能做的只有尝试改变手机的朝向和摆放方式,再眼睁睁地看着人气一点一点地掉下去。
由于选址得当,小禹的直播间还显得相对流畅。他向我透露说,这里不少直播团队为了避免网络卡顿,都会配备私人的信号增强器,可以将三四张电话卡叠放在一起,从而增强信号。但是这种设备的起售价往往过万,一般的草根散户主播根本配备不起。
邹德洪很幸运地挤进了足球场,但迎接他的只有更加卡顿的网络。他的四台手机看起来架势十足,实际上每一台都型号老旧,这让他直播间里的卡顿问题更为严重了。
前一晚的半决赛中,邹德洪直播间的人气还能维持在一百左右。而今晚,这个数字稳定地停留在0。直播间几乎每隔十秒就会卡顿一次,画面变成了一幅又一幅的残影。
球员带球,射门!现场观众发出一阵惊呼。嘈杂的人声完全盖过了邹德洪解说的声音,直播间里只剩下劣质麦克风拾取的刺耳噪音。
由于个头太矮,那晚上邹德洪没有看到过一眼比赛的画面。他把观看现场的机会留给了四台手机,还有屏幕另一端寥寥的观众。
(图/pixabay)
寻找下一个热点
决赛的狂欢持续到了深夜。在直播完烟火秀之后,邹德洪终于松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他已经在帐篷里住了3个星期。
帐篷支在一个仍未发售的楼盘售楼部门口,是邹德洪师父找到的位置。靠着师傅沟通话术,经理同意让他们二人在售楼部里解决用电、拉撒等问题。
邹德洪拜师的故事就发生在村超赛场旁的跑道上。师父也是主播,吹萨克斯,每次直播总能在现场吸引一大批观众。这让邹德洪相当羡慕,于是提出要和师父合拍——邹德洪唱歌,师父吹萨克斯伴奏。
师父觉得邹德洪粉丝太少,拒绝了合拍的请求,但是愿意收他为徒,这样出行就可以蹭徒弟的车。邹德洪也可以晚上去师傅的帐篷里过夜,解决了“充电”的燃眉之急。
在遇见师父之前,邹德洪一直住在自己的面包车上。四台直播用的手机只能在车上充电。而汽车的电机全靠发动机供电。这使得车辆的油耗也成了问题。几天下来,邹德洪已经赔进去两百多块钱的油钱。
一切都要向省钱看齐。
省钱是因为没有收入。邹德洪大方地承认,在榕江直播的这些天里,自己就是一个“亏电亏网费主播”。
礼物是主播变现的主要手段,但是在榕江直播的一个多月里,即使是在直播间人气最高的时候,邹德洪都没有收到过观众的礼物。没有人愿意为这个躲在镜头后默不作声的男主播花钱。开播至今,他总共就赚了30块钱,相当于他一天的饭钱。
7月30号,邹德洪离开了榕江。村超结束了,传闻中的全国美食邀请赛也还没有消息,互联网上,“榕江”这一关键词的综合指数也在决赛之后出现了断崖式下跌,继续留在榕江做直播看不到有什么获得新收入的机会。
“村超”过后,仿佛一夜之间,这个被汹涌流量冲刷过的山中县城裸露出清冷的本色。前天晚上包围了体育场的上千处地摊几乎全部撤走,决赛当天还被游客挤得水泄不通的路口已经恢复了通车,行人肆无忌惮地横穿车流稀疏的马路。
离开榕江后,习惯“走一步看一步”的邹德洪还没有规划好未来的路线,干脆跟着师父来到黄果树瀑布景区直播。没有留住村超的流量,他的直播间人气也回落到了个位数,大部分时间只有两名观众——“平头哥”和“来咯不易”,这两位都是邹德洪的小号。
他自认为是真正的草根,没有文化也没有学历。如果不做主播,他也不会有其他出路,只能回到压抑的电子厂,拿最低的薪水做最底层的工作。
互联网不一样。互联网不问出身,也不求学历,每个人都可以拿起手机直播。是互联网收留了他,并向他应许了一个可以靠唱歌这个爱好挣钱的前景——至少他的确见过其他主播靠唱歌挣到了钱。
(图/pixabay)
这个农村主播的网红之路一直不算顺利。他说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因为不愿意主动阅读密密麻麻全是字的规则条例,他对此认知几乎全靠“吃一堑长一智”。起初是因为开车直播导致账号被封禁了几天,不久之后又因为在一个平台直播时提及另一个平台的名字,而被警告和限流。这些不愉快的经历让他更加珍视向师傅学习的机会。
拜师之后,他把账号的名字从“邹德洪爱唱歌”改成了“邹德洪R9中国人民很行”。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拗口名字的意思是“师父的第九个徒弟”+ “中国人民很行”。虽然暂时没有收入,但是他相信,只要跟着师父好好学,他很快就可以有收入了。他希望在有钱以后买一台房车,一边旅行一边直播。
8月10日,邹德洪发来信息说,全国美食邀请赛已经提上日程,即将在13日开赛,因此他和师父也回到了榕江。
当天晚上,我再一次点开了他的直播间。直播间里依旧只有他的两个小号。
榕江刚刚下了一场雨。他坐在村超足球场的观众看台上——这里曾经是比赛日里最拥挤的地方,一座难求。如今视线所及之处行人寥寥。
邹德洪正在唱《平凡之路》。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歌声。他的声音被劣质音响的扩大后变得响亮而粗糙。到了高潮部分时,他闭上双眼,摇晃着脑袋,用尽力气唱出了跑调的高音,好像真的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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