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6 11:27:50

□逄春阶


(资料图)

第七章 公冶令斓·枣红马

我看到马猛地一回头,我看到枣红马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下半晌,你父亲脱下自己的灰布秋衣,蒙住枣红马的头。枣红马单独面对你父亲时,很听话,很默契,它由着你父亲蒙,一切都由着你父亲做。你父亲要驯马。他为什么要蒙住马头?这我知道,他怕看到马眼,一看到马眼,心就软了。你父亲说,马眼总看不够,马眼如清澈的泉水,如浯河里月光下的粼粼波光,如秋日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尖儿上的晶莹的霜。他和马对话,就是用眼,他的眼和马的眼对话。你父亲总是感慨,它是一匹战马啊,出生入死的战马啊!它的眼里什么没见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烽火硝烟,它的眼神能逼走死神!它不该到咱大有庄,它该在没有绊马索的大草原……

你父亲把灰布秋衣给马蒙了一会儿,把鞭子蘸上水,并不抽打。又把秋衣给撕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他到马厩里拿来酒葫芦,像喝白开水一样的,猛灌了几口,他已经半醉,都站不稳当了,踉跄着拿起鞭子,掂量了掂量,还是不忍心打。他右手提着鞭子低着头在场院里转圈,左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朝自己发狠。

“打呀,打呀!畜生就该驯,不驯不听话!”公冶令燃从大路上走过来,朝着你父亲喊。你父亲就是拿不起鞭子,他觉得没有力气提起鞭子。末了儿,他站在枣红马左侧,大喊了一声“我的马”啊,使劲抽了自己一嘴巴,把鞭子扔在了地上。

公冶令燃瞪着大眼,手心里吐一口唾沫,绕着枣红马转一圈,拿过蘸了水的鞭子,掂量了掂量,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一鞭子下去,就见你父亲疼得蹲下了,捂着肚子,闭紧了眼。公冶令燃咬着牙又是连着两鞭子,一边打,一边吼:“叫你跑,叫你跑,叫你跑!叫你跑!”那枣红马纹丝不动,也不叫唤。那马头偶尔地一闪。

我看到你父亲慢慢站起来,瑟瑟发抖。公冶令燃的鞭子落到马背上,你父亲就跟着抖动,他两眼惊恐地看着公冶令燃的手,他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他眼里已经有了泪水,小声祈求:“公冶令燃,轻一点,轻一点……”

让公冶令燃惊讶的是,马尾巴直溜溜地下垂着,像一根枣红色的擀面轴。任怎么抽,那马尾巴就是直直地立着,像马的第五条腿。枣红马那双眼睛一眨不眨,一直盯着前面,前面是一堵墙。公冶令燃绕到后面,朝着马尾巴就是一鞭子。但我看到马猛地一回头,我看到枣红马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那是一种百折不回、气吞万里的悲壮,充盈着决绝和奇崛之气。我现在回忆,那眼神只能用悲壮来形容它,对,就是“悲壮”。我凝视着它的眼神,我的心开始痉挛,胸膛里如刀在绞。没想到,就是枣红马的这个眼神,像一颗种子一样不经意间种在了我心田里,生根、发芽,它支撑我活下来,在任何屈辱、任何苦难、任何挫折面前,只要想到那个眼神,我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我就没有了绝望、颓唐和气馁。

我只看到枣红马身上的鞭痕,但没看到马眼里的泪。马槽边上是几头高大的骡子,还有三头黄牛,它们都只顾自己埋头吃石槽里的草料。偶尔,高大的骡子仰起头,不经意地看一眼。一鞭子,一鞭子,那枣红马真的流血了,殷红的血一点点地渗出来,先是脖子那儿,然后是脊背,一滴一滴下滑,滴在马厩里,滴成一汪。民兵连长过来,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可是打红了眼的公冶令燃,就是不停地抡鞭子,鞭子声像急雨声,直到你父亲上前猛地夺过了鞭子,你父亲用力过猛,一下子就把公冶令燃扑倒了,拿过鞭子抽在公冶令燃的屁股上,你父亲疯了一般一直在抽打。

民兵连长上来打圆场:“令然,你又喝醉了啊!”

你父亲抱住马头,脖子一梗一梗地啜泣,那哭声里仿佛有无限的委屈。他用手摸着枣红马的肚子,摸完了,又敲打着自己的头。他一定是想起了告别驯马场时,那位驯马战士的嘱咐。我也瞥见了你父亲的眼神,那眼神也如枣红马的眼神一样,但更多的是温暖,让人心里觉得温暖,让人一想起来就觉得温暖。

想起这些,我就想到你父亲送我走的那个雨夜,他相信枣红马,相信枣红马能把我带到一个安全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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