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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把辩证法引入形而上学

我们知道,形而上学很难解决二律背反的问题:在形而上学这里,二律背反虽然依然具有深刻的意义,但却会陷入自相矛盾之中。那么,怎样才能克服这种矛盾呢?也只有引入辩证法。辩证法是与教条形而上学完全对立的认识世界的方法。在教条形而上学那里,完全是静止的、片面的、孤立的、僵化的观点。可以说,这种形而上学真的无可救药了。只有用辩证法去改造它,才可能成为真正的科学。在辨证法中,有三大规律,即矛盾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而这三种规律,恰恰可以在终极意义上解决二律背反的问题。矛盾一方面是对立的,不可调和的;另一方面,又可以克服对立双方的片面性,在更高意义上完成统一。所谓的自相矛盾,只是因为戴了一副教条形而上学的眼镜,看不到更高意义上的统一罢了。在辨证法那里,世界是处于流变中的。赫拉克利特不是说么?“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很简单,因为水在不停地流逝,正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既然世界处在流变中,那有没有真正的永恒呢?从一方面来说,没有真正的永恒,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一瞬间随风飘远,而我们呢,也不过匆匆的过客;从另一方面来说,永恒又是存在的,然而,这种存在并不是亘古如斯的,也不会天荒地老,因为所谓的永恒,就在一瞬间。其实,古人早就领略了“瞬间即永恒”的妙谛。在有限中有无限,所以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一粒沙里就有一个天国;在短暂中,就有永恒,所以“刹那含永劫”,“窗含西岭千秋雪”。从真实意义上讲,人们是不可能达到永恒的;因为人们是有限的存在。人生不过百年,又何必怀有那么多忧虑呢?但是,人又总在追求超越,也就是有限的存在,想达到无限的永恒。但是,无限的永恒,又有什么意义呢?千年不变,亘古如斯,实际是很无聊的。如果人们能够达到永生,那生命就不再具有意义。人的生命的所以具有意义,也只在于人生苦短,并且最终却难逃那一天。也就是说,辩证法将会对每一个人赢得胜利。当然,辩证法的胜利,就是每一个人的失败。彻底的辩证法精神,当然让人钦佩;但是,也让更多的人觉得悲凉。辩证法,是最真实的;但又太过残酷。不是讲“无情辩证法”么?但我们更需要“有情世界观”。死亡,虽然是一了百了,但我们在心灵上、精神上却需要安慰。也正是这种对安慰的需要,让我们重新发现了形而上学。在哲学上,虽然辩证法早已对形而上学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是,它为什么不能从根本上消灭形而上学呢?这就在于人们都有形而上的诉求,都有终极的关怀,都有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任何一套哲学,都有它的形而上学。其实,形而上学就好比哲学的头­,一旦砍去,这哲学就成了怒触不周山的共工了。但是,有太多的人因为辩证法,而去回避形而上学。然而,他们不想一想,若是没有形而上学,又何所谓辩证法呢?坦率地讲辩证法,也是一种形而上学;而且是克服了教条形而上学局限的崭新的形而上学。我们必须注意一个事实,在愈是富有辩证法精神的著作里,愈是深蕴着玄之又玄的妙理。看一下老子的哲学,就懂得这一点了。可以说,老子的哲学,正是玄学与辩证法的统一。一方面,他在讲“玄之又玄”的妙理;另一方面他又在讲“福祸相倚”的辩证法。我们可以这样讲,正是玄学或者说形而上学孕育了辩证法。辩证法的精神是永恒的,但是它的具体运用却需要条件。没有了必要的条件,辩证法也会蜕变为教条形而上学。辩证法,当然是正确的;如果它不是正确的,我也不会拿它去改造形而上学了。但是,正确的辩证法,不能给我们心灵安慰。就像我们明明知道人死如灯灭,死后不过是一把灰,但是,我们却需要造一个天堂,来安慰死者,也安慰生者。人,需要一个终极,当然,哲学的理论更加地需要终极。这个终极,可能并不存在;承认它,也许不过是认同欺骗。但是,这种欺骗,还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它满足了我们心灵的渴望。其实,辩证法只能改造教条形而上学;但是,关于终极的形而上学,却没有法子改造。我们什么时候能够深刻地意识到终极的存在呢?也就是在我们出发的时候。

(四)辩证法的精神与玄学的精神

辩证法的精神与玄学的精神,大抵并不一样,可以说二者是根本对立的。在辨证法的精神这里,否定了一切永恒的东西,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处在流变之中。而玄学的精神,依然执著于永恒,执著于万古不变的道。变与不变,可以说是哲学永恒的问题。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中国的《易经》。其实,在《易经》中,辩证法的精神与玄学的精神同样是统一在一起的。我们单看这个“易”字,便可以明白这一点。“易”有三种含义:第一种是把复杂的变简单;第二种是变;第三种是不变。“易”中讲变是最多的,譬如“否极泰来”“物极必反”;这些变化有的是由坏到好,由祸转福,逢凶化吉;当然,也有的截然相反。然而,在这诸多的变化中,似乎又有万古不易的东西在。也就是说,在变中有不变,在流变中有永恒。其实,辩证法的尽头就是玄学;而玄学到尽头,也会转变成辩证法。在辩证法这里,最重视的就是条件。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会发生变化。如果条件不具备,那变化就很难发生。而在玄学这里,则不讲什么条件,只是理论的推演,所以,最终必然陷入玄之又玄的空寂。我们可以这样说,没有具体条件的辩证法,会变为玄学;而具有了一定条件的玄学,也可以成为辩证法。像我们所熟知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只是在理论上空谈,那就是玄学。可是,具备了一定条件,处于这典故的语境下,又成为了极其深刻的辩证法。我以为,辩证法的精神与玄学的精神是可以统一的。辩证法否定了永恒,而玄学则执著于永恒。那这永恒究竟存不存在呢?从一方面来讲,永恒并不存在的,因为这个世界处于流变中,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次河流;从另一方面来讲,永恒是存在的,就像这个世界虽然处于流变中,但它还依然是这个世界。在人类这里,同样如此,哪有真正的永恒啊?每一个人都是要死的,而人类也会在这宇宙中消失;但是,人类的奋斗,又成就了真正的永恒,而这种永恒主要是精神的永恒,也即所谓的不朽。《左传》中所讲的“三不朽”是大有道理的。“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这三者都是虽久不灭的。可以这样说,人类的永恒也只是让死人活在活人的心中。所以,我们谈论永恒,往往是就精神的意义来讲的。如果永恒丧失了精神的意义,也就没有什么内涵了。有人说过,“万古不坏,其唯虚空,”也就说只有虚空,才是真正的永恒的;但是,这种真正的永恒,对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并不曾与我们相干。倒是这个世界的流变,让我们觉得亲切可喜。不只世界处在流变中,我们的生命同样处在流变中。不是有很多人们幻想着生命的永恒抑或长生不老么?如果生命是永恒的,每个人都可以长生不老,那生命将不再有任何的意义。人生如四季,有春夏秋冬,有花开花落;这样才可以感受到生命本身的存在。有存在,才有意义;有死亡,才有生命。石头永远都不会死亡,但它都没有生命。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但是,人心却是不满足的。当人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结束后,太阳依然从东方升起,这个世界依然美好如初,这确实是情何以堪的事情。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懂得这种情怀;所以,人与人之间都不免隔膜。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人从不以这种有限为满足,他们在努力地超越有限,以达到永恒。然而,所谓永恒,又不过对有限生命的慰藉。我们所谓的永恒,也许不过死后怎样。但是,活着的时候都不能怎样,死后又能怎样呢?天堂、地狱,这些死后的世界,对于人来讲,并没有太大的意义;真正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所生活的人间。然而,正是人们不曾满意的人间,孕育了人类所有的梦想、希望包括永恒。只有活在人间,才有一切;否则,不过空洞的说教。对于人类来说,也许处在于一种悖谬中,追求永恒,但又得不到永恒。永恒何尝能够慰藉人们那永不满足的心灵呢?当人们知足的时候,恐怕离大去之期不远矣。然而,人们即便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未必能满足。大的来说,有“出师未捷身先死”;小的来说,有“此恨绵绵无绝期”。然而,也正因为人们不满足,才有不断地超越。

(五)虚悬的终极

我们知道,形而上学是关于终极的理论。但是,辩证法又几乎否定了所有的终极。那有没有终极的存在呢?我认为,是有的。但是,几乎所有的终极都是虚悬着的。一方面,我们似乎永远达不到这个终极;另一方面,我们又在不断地突破终极,而一旦终极被突破,又会出现一个新的终极。对于终极来说,也有那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感觉。虚悬着的终极,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它带给我们的是希望;也正因为这希望,我们可以走过所有的艰难。当然,你也可以把这虚悬着的终极,理解为欺骗;但这种欺骗却是善意的。有的时候,善意的欺骗,也可以成为精神的支柱。人所以能够在艰难的岁月里坚持下来,所依靠的往往是精神的力量。如果精神一跨,所有的一切都完蛋了。所以,我们需要虚悬着的终极,来增添我们的勇气。曾经一段时间,人们把批判的火力对准了形而上学或者玄学;以为只有把形而上学或者玄学批倒批臭,然后才可以达到唯物主义的彻底胜利。这样做虽然火气十足,但实在不免幼稚。每一种哲学,都有它的形而上学,并且这种形而上学本身即是这种哲学的最高境界。我从来不以为哲学是务实的;相反,它是务虚的。正是这种虚幻,成就了哲学本身的强大。不同的哲学,可能观点歧异;但是,它们所拼的并不是观点的异同,而是境界的高下。也就是说,哲学的境界是不一样。献身哲学往往可以达到极高的境界;譬如普罗米修斯可以成为哲学日历上最高的圣者和殉道者。有的哲学只具有极平常的境界,譬如快乐哲学,就陶醉在随处都是的幸福虚幻里,而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伊拉斯谟的名言,“愚蠢使人幸福”。还有境界非常卑下的哲学,譬如犬儒主义。像狗一样活着,这确实失掉了做人的尊严。但是,也有很多人对犬儒主义,非常陶醉。庄子不讲么“呼我牛也谓之牛,呼我马也谓之马”。然而,所以不在乎牛马的称谓,也许只是因为精神的逍遥自在吧。不过,这精神的逍遥自在,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被人视为犬儒或者牛马,就是代价的一种。我们必须看到,形而上的境界对于现实的事务,往往没有什么助益。也就是说即便精神境界再高,同样于事无补。世界有两种人,一种是说空话的,哲学家是也;另一种人是做事的,实干家是也。哲学家往往指责实干家,是禄蠹、利欲熏心;而实干家则指责哲学家,清谈误国。清谈误国是有的,但只占一少部分,而且是相当渺小的一部分。东晋的谢安何尝不是清谈的高手,但他并不曾误国,在淝水之战中,那可真是“为君谈笑静胡沙”啊。所以,把误国的罪责加在清谈头上,显然是很成问题的。玄学在研究终极,而人们也渴望着认识终极。正因为这种渴望,这种需要,形而上学才会存在。世界是无穷大的;那它会大到什么地步呢?我们设定一个终极,而思维则会很快地突破这个终极,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我们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永远不要自满啊。大的宇宙,没有边界;而进入微观领域呢,物质又是无限可分的,正所谓“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所讲的“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是大有道理的。但是,世界上并没有“无外”的东西,所以“至大”就是不存在的;世界上同样没有“无内”的东西,所以“至小”也是不存在的。世界是无限的,但是,每一个人又只能生活在有限的时空里。地球较之宇宙不过沧海一粟,而我们个人较之地球,亦不过一粒微尘。时空何其博大,而我们又何其渺小;然而,正因为这种渺小,所以我们要建构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其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同样属于形而上的范畴。可以说,正是形而上的道,让人们上升到与造物同等的地位。当然,有没有这个造物都是很成问题的。但是,不论造物是否存在,我们都需要它。这种需要,既是对心灵的安慰,也是对精神境界的提升。我总希望形而上学可以成为科学;所以,我试图把辩证法引入形而上学,也可以说是用辩证法改造形而上学。但是,我发现,这种努力有点徒劳。因为形而上学总有玄之又玄的一面,也就是非科学的一面。如果形而上学成为真正的科学,它自身的魅力恐怕要减少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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