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The Gods of Bal-Sagoth
译者:浪漫之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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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Chapter 1.
风暴中的钢铁
打斗飞快又绝望;短暂出现的光亮中,有张凶暴、留着胡子的脸显现在特洛格眼前,他迅捷的战斧已然挥出,斩开了那人的下巴。紧随在闪电之后的,这刹那间彻底的黑暗中,一次看不见的攻击掠过了特洛格的头顶,将头盔从他的脑袋上扫了下来,他盲目地还击过去,感觉自己的斧子陷进了血肉之中,还听见有个人嚎叫了一声。暴烈天际上的那火光再度跃起,为盖尔人[注]照出了这幕景象:野蛮的脸庞组成的一道圆圈,明亮的兵刃连成的边界,将他围困于当中。
[注:Gael,即爱尔兰人,在本文中指的就是特洛格。]
背靠主桅,特洛格闪避着,出击着;接着,有个巨大的声音轰响起来,穿破了这场争斗的狂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盖尔人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魁梧的身形——一张古怪地令人感到熟悉的脸。之后,整个世界崩裂在了被火焰击中而迎来的黑暗中。
意识缓慢地恢复了。特洛格首先察觉到的,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动作,他整个人都在摇摆、晃荡着。随后,感觉头脑钝重,一阵阵地搏动着,令他倍受折磨,他试着想抬起双手摸去。接着,他明白了自己的手脚都已被捆上——并不算什么全新的体验。视野清晰,展示出自己正被绑在龙头船[注]的桅杆上,是这船上的战士把他击倒了。为什么他们饶了他一命呢?他无法理解。因为,如果对方完全了解了他的话,就会知道,这是一个亡命徒——一个被逐出自己氏族的人,他的族人是不会支付任何赎金,来把他救出这个名副其实的地狱深坑的。
[注:dragon ship,维京海盗的船首一般做成龙头形状,所以下文又叫它“蛇船”(serpent ship)。]
风力已经大幅下降了,但这片深沉的大海仍汹涌着,抛甩着这艘长长的战舰,它仿佛一根小木片,从深渊般的低谷,荡向泛着白沫的波峰。一轮银色的明月,穿过残破的云层凝望而来,照亮这腾跃翻滚的波涛。那盖尔人成长于野性的爱尔兰西海岸,心里清楚这条蛇船已经废了。能这么说,是依据她在海中苦苦挣扎的方式:她深深犁进海面的泡沫里,在浪花升高时不断侧倾。没错,一直肆虐在南方水域一带的这场暴风雨,足以破坏哪怕是这样一艘坚固的、由维京人建造的船舶。
这场飓风,同样也捕获了那艘法国大船,风暴驱使她偏离了航线,向南方远去,而特洛格是上面的一名乘客。没日没夜,陷入这盲目的、嚎叫不息的混乱,大船被丢入其中,在风暴面前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般飞舞着。就在暴风雨的这凌虐折磨之中,从这艘更低矮也更宽阔的航船上方飞掠的云层里,一个尖喙状的船头耸然浮现,一根根铁钩爪已经搭了上来。无疑,这些北欧人是群狼,他们心头燃烧着嗜血的欲望,毫无人性。在风暴带来的惊恐与咆哮中,他们吼叫着跃上船来,展开了厮杀,每当狂暴的天神向他们倾泻下自己全部的怒火时,每当凶暴的波涛震撼天地,威吓着要把两条船都吞没时,这些海狼的怒气便充溢到了最高点——这真正的海洋之子们,他们那最狂野的肆意,在各自的胸膛中不断回响。这更接近一次屠杀,而不是战斗——在这艘已走向灭亡的大船上,那个凯尔特人是唯一的战士——此时,他还记得,就在被击倒之前,自己曾瞥见的、那张令人奇怪地感到眼熟的脸。是谁——?
“你好啊,我大胆的达尔卡希人[注],我们好久没见了!”
[注:Dalcassian,爱尔兰人中的一支部落,统治着西南部的托蒙德地区。]
特洛格注视着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此人正用双脚紧紧抵着上下起伏的甲板。他有着高大的身材,比特洛格高出足足半个头,站着有六英尺还多出不少。他的双腿像是两根柱子,手臂如同橡木与钢铁。胡子是纯金色的,堪比他戴着的那圈硕大的臂环。一件鳞甲衬衫,增强了他好战的外形,就像那顶带角的头盔,也仿佛抬升了他的高扬。但那双镇定的灰色瞳孔里并没有怒意,正平静地凝望向盖尔人那郁郁燃烧的蓝眼睛。
“撒克逊人阿瑟尔斯坦(Athelstane)!”
“没错——时间过去很久了,自从你给了我这个之后,”那个巨人指了指他太阳穴上一块浅浅的白色伤疤。“我们似乎注定了总在狂暴的夜晚相遇——第一次交手的那晚,你烧了托尔菲尔(Thorfel)的宴会厅。后来我倒在了你的战斧下,你又从布洛加尔(Brogar)带的那些皮克特人(Picts)手里救了我——让我成了跟着托尔菲尔的整伙人里,唯一的幸存者[注]。今晚就是我把你打翻的。”他碰了一下系在肩头的那柄巨大的双手剑,结果特洛格臭骂了起来。
[注:两人上一次相遇的故事,以及特洛格的人物背景,可参阅霍华德的另一篇小说《黑暗之人》(The Dark Man)。]
“别,别骂我啊,”阿瑟尔斯坦露出了难过的表情。“那一击本来可以杀了你的——但我是用剑身拍过去的,不过,我知道你们爱尔兰人都长着该死的硬脑袋,所以打的时候用上了两只手。你已经失去意识好几个小时了。洛德布罗格[注]原本是要把你连同商船上剩下的船员都宰了,是我为你讨了一条命。不过,这些维京人只同意在某个条件下饶了你,那就是要把你捆在桅杆上。他们早就听说过你了。”
[注:Lodbrog,名字原型是维京传说中的一位传奇国王Ragnar Lothbrok。]
“我们在哪儿?”
“别问我。风暴把我们远远刮出了航线。之前我们正要开去袭扰西班牙海岸。天降好运,把你们的船送来,那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了,然而却几乎没什么战利品。现在,我们正随着海流飞驰,不知所措。转向舵坏了,整条船也都废了。或许我们现在正漂在世界的边缘上,也说不定呢。只要你发誓加入我们,我就放了你。”
“要我发誓加入这帮地狱头子!”特洛格嘶叫道。“我宁可跟这条船一起沉下去,绑在这桅杆上,永远睡在这绿色的海水底下。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法多送走几个海狼,让他们加入之前被我送进炼狱的那上百个同党!”
“慢着,慢着,”阿瑟尔斯坦大度地说,“人总要吃饭啊——嘿——我待会至少可以松开你的手——现在,张嘴吃了这块肉吧。”
特洛格低下头,凑向那一大块肉,大口大口地撕咬了起来。撒克逊人看了一会儿,随后转身离开了。真是个怪人,特洛格深思着,这个叛逃的撒克逊人,跟着北方来的狼群四处狩猎——在战场上是个野蛮的勇士,但此人的性格中还有着几丝仁慈,使他不同于他所结交的这些人。
战舰在夜里盲目地晃悠前进着,阿瑟尔斯坦又回来了,带着一大牛角杯起泡的麦芽酒,并说起了一件事:乌云正在重新聚集,遮蔽着翻腾的海面。他给盖尔人的双手放松了束缚,但特洛格的双腿和身体上仍围着绳索,将其紧紧捆在桅杆上。掠夺者们没空关注这个囚犯;他们花费大量的精力,都用在保证这条残废的破船的安全上,免得它沉到脚下的大海里。
最终,特洛格确信,在海浪的冲刷声之上,他的耳朵偶尔能捕捉到一种深沉的嚎叫声。这音量还在升高,连听力更迟钝的北欧人,也全都听见了,就在此时,战船如同一匹被驱策着的快马,猛烈腾跃起来,每一块木材都在拉拽着。仿佛是由于魔法,云层在黎明时分变淡了,向各个方向翻滚开去,露出了一块荒芜的空旷地带,这是一片涌动的灰色水域,还有一线长长的白浪,就在他们正前方。礁石边那泛着泡沫的阵阵狂潮之后,耸立着大地,明显是座岛屿。那嚎叫声抬高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这时,长条战舰落入了海潮的激流中,一头冲向了她的终结。特洛格看见洛德布罗格在东奔西跑,他挥舞着拳头,咆哮着一些毫无用处的命令,长长的胡子飘扬在风中。阿瑟尔斯坦穿越甲板跑了过来。
“没有机会了,我们所有人都完了,”他低吼着,切断了盖尔人身上的束缚,“但你也只会和其他人一样——”
特洛格一跃而起,放开了手脚。“我的战斧在哪里?”
“在那儿,那个武器架上。可是,以托尔之血啊,喂,”大个子撒克逊人非常惊奇,“现在这时候,你别给自己找麻烦啊——”
特洛格已经一把抄起了斧子,修长、优雅的斧柄那熟悉的触感,让自信心像葡萄酒一般流过他的血管。这柄战斧几乎就和他的右手一样,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必须死的话,他也希望,死时能将斧子握在手中。他匆忙将其挂在腰带上。被俘的时候,自己所有的盔甲都让人扒走了。
“这些水域里有鲨鱼,”阿瑟尔斯坦说着,准备解下自己的鳞甲。“要是我们不得不游泳的话——”
猛的一下冲击,战舰撞了上去,这一下震断了她的桅杆,把船头像玻璃一样摔得粉碎。龙嘴被高高地弹飞到了半空,人们如保龄球瓶一般,纷纷从歪斜的甲板上滚落。过了一会儿,她稳定了下来,像活物似的摇颤着,接着便从暗礁上向下滑去,沉进了一团令人眼前一黑的窒息浪花之中。
特洛格已经离开甲板,开始了一段长时间的潜水,带着自己游向远方。眼下,他在一片骚乱中向上游去,疯狂地与波涛搏斗了一小会儿后,他抓住了被潮水甩上来的一块船体残骸。这么爬上去时,有个人影碰了他一下,又再度沉了下去。特洛格一甩手,深深地探入水中,攥住了一条系剑带,把一个人拉了起来,放在了这只临时性的木筏上。就在这一瞬间,特洛格已经认出,那人是撒克逊人阿瑟尔斯坦,他仍然穿戴着一身盔甲,根本来不及卸下来。这人似乎一片茫然。他四肢无力,软趴趴地躺着。
特洛格现在还记得,穿越碎浪的这段行程,就像一场混沌的噩梦。潮水撕扯着他们,将脆弱的小船丢向深深的波谷,接着又把他们扔进空中。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坚持,以及相信运气。特洛格便坚持着,用一只手抓着撒克逊人,另一只手抓着他们的木筏,哪怕他的手指被拉拽到仿佛要撕裂了。一次又一次,他们几乎要走投无路;但随后,在某种奇迹下,居然又撑了过来,能相对冷静地驾浪前行,特洛格看见,在一码外的地方,有一条精瘦的鱼鳍划开了水面。它盘旋着游了过来,特洛格解下自己的战斧,一击砍去。海水瞬间染成了红色,一团弯曲的身形让小船震动了起来。鲨鱼撕碎了它们的兄弟,特洛格一路用双手作桨,赶着粗糙的木筏游向岸边,直到他终于感受到了地面。他半背半扶地带着撒克逊人,涉水走上沙滩;接着,尽管身如钢铁,特洛格·奥布莱恩(Turlogh O’Brien)还是终于瘫倒在地,筋疲力尽,不久便无声地睡着了。
Chapter 2.
来自深渊的诸神
特洛格没有睡太久。当他醒来时,太阳才刚刚从海平线上升起。盖尔人站了起来,感觉焕然一新,就像是自己睡过了整整一夜似的,他看向四周。宽阔的白色沙滩以和缓的坡度从水中伸出,通向一大片正在摆动着的、壮观的森林。这儿似乎没有灌木丛,只见那些巨大的树干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以至于他的视线都无法钻透过丛林。阿瑟尔斯坦跟特洛格隔着一段距离,正站在一座延伸入海中的沙嘴上。那个高大的撒克逊人倚着他的巨剑,遥望着礁石的方向。
沙滩上,到处都倒着被冲上岸的、僵硬的人体。突然,一声得意的吼叫从特洛格的双唇间迸发而出。神明送来的礼物,就在他的脚下;有个死去的维京人倒在那里,全副武装,穿戴着头盔和铠甲,战舰沉没时,这人根本没有时间卸下盔甲,特洛格看出这些东西原本都是他的。甚至还有那面轻便的圆盾,系在北欧人的背上,这也是他的。特洛格确实愣了一下,好奇怎么他的装备全都变成了同一个人的私人财产,但他没有停手,依然扒光了那个死人,戴上朴素的圆形头盔,穿好了黑色的锁子甲。这么武装齐备后,他踏上沙滩,走向阿瑟尔斯坦,眼睛里闪着不悦的凶光。
当他走近时,撒克逊人转过身来。“祝贺你,盖尔人,”那个战士迎接道。“洛德布罗格船上的所有人里,我们两个就是全部的幸存者了。饥饿的绿色大海把他们全吞了。托尔啊,我欠你一条命!带着这些铠甲的重量,还有脑袋在栏杆上撞出来的裂口,要不是有你的话,我基本都可以确定是鲨鱼的食物了。这些事情,现在感觉都好似一场梦。”
“你救过我,”特洛格低声吼道。“我也救过你了。现在债还清了,账也扯平了,那就举起你的剑来,我们做个了断。”
阿瑟尔斯坦盯着他。“你要跟我打架?为什么——为了什么——?”
“我仇恨你的族类,就像仇恨撒旦!”盖尔人咆哮道,他炽烈的眼神中闪着一抹疯狂。“你们这群野狼一直在劫掠我的人民,已经有五百年了!南方大地上那些冒着烟的废墟,泼洒着鲜血的一片片海洋,都在呼唤着复仇!一千个被掳走的女孩的尖叫声,正在我的耳朵里回响着,日日夜夜回响!但愿北欧人都只带着一个胸膛,来给我的斧子劈开!”
“可我不是北欧人啊,”那个巨人苦恼地嘟哝道。
“你更可耻,叛徒,”发狂的盖尔人乱嚎着。“自己防守好,别让我就这么无情地把你砍翻!”
“我不喜欢这样,”阿瑟尔斯坦抗议着,举起了他那把威风的兵刃,灰色的眼睛里,目光严峻但并不害怕。“人们说的是对的,他们说你这人有些疯狂。”
对话结束,两人准备要投入到那种致命的举动中了。盖尔人逼向他的敌人,蹲踞着,如一只黑豹,眼中光芒闪闪。撒克逊人等待着厮杀的开始,他双腿大张着抵住地面,用两只手握着高举起剑。这一场,是特洛格的战斧与盾牌,对上阿瑟尔斯坦的双手巨剑;一场竞技,两种结果,都可能在一招之内了结。就像是两只雄壮的丛林猛兽,他们上演着自己这致命的、警惕的游戏,接着——
正当特洛格绷紧肌肉,预备着那死亡一跃时,一个可怕的声音划破了寂静!两人都吓了一跳,往后退去。从身后的森林深处,传来了一声诡怪、非人的尖叫。尖锐刺耳,尽管音量本就非常巨大,这响声却仍在越升越高,直到最后终止在了最高点,仿佛恶魔的欢呼,仿佛某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食人妖,在欣喜地端详着它的人类猎物时,发出的嘶叫声。
“托尔之血啊!”撒克逊人喘着粗气,垂下了他的剑锋。“那是什么?”
特洛格摇了摇头。就算是他这铁打的神经,也略微颤抖了起来。“森林里的某个魔鬼。这是一块古怪的土地,处在一片古怪的海洋中。或许是撒旦本人在统治着这里,或许这儿就是地狱的大门。”
阿瑟尔斯坦看上去犹豫不定。他信异教比信基督更多一些,他所认为的恶魔是指异域的那些魔鬼。但它们的残酷,并不会因此就略少一点点。
“那个,”他说,“我们先放下矛盾吧,等我们看看那可能是什么再说。两把兵刃好过一把,不管是要用来对付人还是魔鬼——”
一声狂野的嚎叫骤然打断了他。这次是人的声音,这当中的恐怖与绝望,让人心惊肉跳。随声而来的,是快速的脚步啪嗒声,和树木间某个沉重的身躯粗笨的冲撞声。两位战士急转过身,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名半裸的女子越过深深的树影飞奔了过来,就像是被风刮起的一片白色的树叶。在她身后,松开的头发飘荡着,如一团金色的火焰,白色的肌体,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眼中,放射着狂暴的恐惧。在她后面——
连特洛格的毛发都竖了起来。追赶着逃命女孩的那个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野兽。外形上,它像是一只鸟,但这样的一只鸟,恐怕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已经有许多年月未曾有人见过了。它高耸屹立,大约十二英尺高,魔鬼似的脑袋上,长着邪恶的红色眼睛和残忍的、弯曲的喙,这头颅大得跟马头一样。拱形的长脖子比人的大腿还粗,那对带爪的大脚,要抓住那个逃命的女子的话,大概就像老鹰抓住小麻雀一样。
这些事情,特洛格都是在一瞥之下看见的,这一瞬间,他已扑到了怪物与猎物之间,女孩大叫一声,瘫倒在了沙滩上。怪物兀然耸立在他上方,如同一座死亡之山,邪恶的尖喙猛戳直下,在他举起的盾牌上砸出了凹坑,这冲击撞得他踉跄不已。同一时间,他也已然击出,但锋利的斧头却陷进了一大团蓬松、尖利的羽毛中,没有造成伤害。鸟喙又一次朝他飞射而来,在这凶险的关头,往侧面的一下猛跃救了他一命。接着,阿瑟尔斯坦跑了进来,他张开双腿牢牢站定,用上了全部的力量,双手合力挥动巨剑。威武的剑刃从怪物的膝盖下劈过,斩断了其中一条大树一般的粗腿,随着一声可憎的尖啸,对面的怪物塌倒在地,疯狂地拍打着那对又短又沉的翅膀。特洛格转过战斧,挥舞斧刃背面的尖锥,刺在了那两只明亮的红眼睛中间,丑陋的巨鸟抽搐着蹬了几下腿,便一动不动了。
“托尔之血啊!”阿瑟尔斯坦的灰眼睛里闪耀着战斗的渴望。“我们真的来到了人间的边界——”
“小心盯着森林,别又出来一只,”特洛格怒喝道,又转头看向那个女人,女孩已经自己爬了起来,她气喘吁吁地站着,睁大了眼睛,满是惊奇。这是根鲜丽的嫩芽,高挑,四肢修长,身姿苗条,曲线又优美。她身上唯一的服饰,是薄薄的一小块丝绸,随意地围在她的腰胯上。虽然衣物的稀少暗示这是个野人,然而她的皮肤却如雪一般洁白,她散开的头发,是最极致的纯金色,眼睛则是灰色。此刻,她正匆忙地说着话,是北欧腔调,说得结结巴巴的,就像是很多年没有说过这种话了似的。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你们在诸神岛(the Isle of the Gods)上做什么?”
“托尔之血啊!”撒克逊人叫嚷道;“她和我们同一族类!”
“别扯上我!”特洛格喝骂道,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也无法忘记自己对那北方民族的仇恨。
女孩好奇地看着两人。“自从我离开后,这个世界肯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显然她的精神已经恢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否则这是怎么回事,狼和野牛居然一起捕猎?根据你的黑头发来看,你是个盖尔人,而你,大个子,说话有含糊不清的特点,你除了是撒克逊人,不会有别的可能。”
“我们是两个流浪者,”特洛格答道。“你看到散落在海岸边的这些死人了吗?他们是那条载着我们来到这里的龙头船的船员,是被风暴赶过来的。至于这个人,阿瑟尔斯坦,曾经是威塞克斯人[注],他是那条船上的一名剑士,而我则是船上的俘虏。我叫黑特洛格(Turlogh Dubh),曾是奥布莱恩氏族的一位头领。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注:Wessex,撒克逊人在不列颠岛南部建立的一个王国。]
“这里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度,”女孩回答说。“罗马、埃及、中国,和它相比都不过是群婴儿。我叫布伦希尔德(Brunhild),是拉内·托尔芬(Rane Thorfin)之子的女儿,来自奥克尼群岛[注],另外,直到没几天前,我还是这个上古王国的女王。”
[注:Orkneys,位于苏格兰东北方向,历史上这里曾长期被维京人统治。]
特洛格迟疑地看着阿瑟尔斯坦。这听起来就像在聊魔法。
“经历过我们刚刚看到的事情后,”那个巨人嘟囔道,“我已经准备好相信任何事了。莫非你就是拉内·托尔芬之子的那个被劫走的孩子吗?”
“对!”女孩大叫道,“就是我!是疯子托斯蒂格(Tostig the Mad)干的,当时他突袭奥克尼,趁拉内不在,放火焚烧我们家的农庄——”
“后来托斯蒂格从世间消失了,无论是在地面——或是海上!”阿瑟尔斯坦插嘴道。“他真的是个疯子。很多年前,我曾和他一起航行过,参与了一次劫掠,那时我还只是个年轻人。”
“也正是他的疯狂,将我抛到了这座岛上,”布伦希尔德答道;“因为,在袭扰过英格兰海岸之后,他脑子里的那团火,驱使着他向海外航行,进入未知的海域——往南,往南,不断往南,最终,甚至连他率领的那凶暴的群狼都嘀咕了起来。后来,一场风暴驱赶着我们撞上那些暗礁,不过那是在另一块海滩上,礁石撕碎了龙头船,正如你们的船昨晚撞碎那样。托斯蒂格和他那些壮汉都暴毙在了海浪中,而我扒住了船体的碎片,诸神的一念之仁,把半死不活的我丢上了岸。当时我十五岁。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发现有个奇怪、可怕的民族定居在这里,一个棕色皮肤的部族,他们知道很多黑暗的魔法奥秘。土著们发现我躺在海滩上,失去了知觉,由于我是他们见过的第一个白人,于是这里的祭司揣测说,我是大海带给他们的一位女神,这些人是崇拜大海的。因此,他们把我放在神庙里,和其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神摆在一起,并向我行礼致敬。而他们的大祭司,老戈丹(Gothan)——他的名字应该受诅咒!——他教了我许多诡异又吓人的事情。不久,我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以及祭司们内部之间大量的秘密。到了长大成人的时候,对权力的渴求,在我心里扰动了起来;因为,北欧的人们,生来就是要统治世界各地的土著,对一位海上王者的女儿来说,这里的生活也并不合适:温顺地坐在神庙里,接受着那些贡品,水果、鲜花,还有人祭!”
她停了一下,眼中光芒闪耀。的确,她看上去完全就像自己所属的那个凶暴种族,一个典型的北欧女子。
“呃,”她继续说道,“有一个爱上了我的人——科塔尔(Kotar),一位年轻的酋长。在他的参与下,我策划了一次行动,最后成功起事,挣脱了老戈丹的枷锁。那是一段大胆妄为的日子,计策与反计策,阴谋、反叛、血色的屠杀!男人、女人,像苍蝇一样成群死去,巴尔-萨戈斯的街道变为一片鲜红——不过,结局是我们赢了,科塔尔和我!安加尔(Angar)王朝在一个血腥暴烈的夜晚迎来了结局,我登上了诸神岛的至高王位,既是女王,又是女神!”
她将自己的整个身躯都挺直了起来,那美丽的脸庞上,放射着猛烈的、骄傲的光彩,她高昂着胸膛。刹那间,特洛格感觉着迷,又立刻心生反感。他见识过统治者们崛起又陨落,在女孩那简短的叙述语句之中,他读出了血腥与杀戮,残暴与背叛——感受到了这个女孩或是女人的那深入本质的无情。
“可如果你是女王,”他问道,“那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发现你在自己领地的森林里逃亡,在被那只怪物猎杀,像一个逃跑的婢女一样?”
布伦希尔德咬着嘴唇,一股愤怒的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是什么东西,让每一个女人,无论她是什么地位,最终都坠落倒台?我信任着一个男人——科塔尔,我的爱人,我和他分享自己的统治。他却背叛了我;我升他为王国最高权威,仅次于我自己,可这之后,我却发现他偷偷向另一个女孩示爱。我把他们都杀了!”
特洛格冰冷地笑了:“你是个真正的布伦希尔德[注]!然后呢?”
[注:在某些神话故事里,布伦希尔德是一位北欧女武神。]
“科塔尔受到人民的爱戴。老戈丹把他们挑动了起来。允许那个老家伙活下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错误。然而我不敢宰了他。就这样,戈丹起来和我作对,就像我之前起来和他作对一样,士兵们叛变了,杀死了那些效忠于我的人。至于我,他们俘虏了我,却不敢杀;毕竟我是一位女神,他们信这个。于是,黎明之前,因为害怕人们会再度改变想法,恢复我的大权,戈丹决定将我带到环礁湖去,那座湖分隔开了这一带和岛上的其他地方。祭司们划船穿过环礁湖,把我赤裸又无助地留下,听任命运安排。”
“命运,指的就是——这个?”阿瑟尔斯坦用脚碰了碰那具巨大的尸骸。
布伦希尔德打了个哆嗦。“传说许多年前,岛上有很多这样的怪物。他们与巴尔-萨戈斯的人民交战,吞噬了数以百计的岛民。但最后,在岛的主体部分的那些全都被消灭了,环礁湖这边的也都死了,只剩下这只,他在这里已经盘桓了若干个世纪了。旧日的时光里,人类中的豪杰们曾前来与他对决,然而他是所有魔鸟中最强大的一只,杀害了每一个挑战者。于是,祭司们便将其奉为一位神明,留下岛的这一部分给他。没有人会来这里,除了那些被作为祭品带过来的人——比如我。他无法过去主岛那边,因为环礁湖里有大群大群的巨型鲨鱼,哪怕是他,都会被撕成碎片。
“有一阵子,我躲过了怪物,在树木间潜行,不过,最终他还是窥探到了我——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欠你们一条命。那,现在你们要怎么处置我呢?”
阿瑟尔斯坦看向同伴,特洛格耸了耸肩。“除了在这座森林里饿死,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吧!”女孩叫道,她的声音清脆嘹亮,眼睛里重新闪起了光芒,是那灵活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这个民族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铁人自海中到来,巴尔-萨戈斯城便将陨落!你们两个,穿戴着铠甲和头盔,要是走到那些对盔甲一无所知的土著人面前,在他们看来仿佛就是铁人!你们杀了鸟神格罗斯-戈尔卡(Groth-golka)——而且和我一样,是从海里来的——人们会把你们视如神明。跟我来吧,助我赢回我的王国!你们会成为我的左右手,而我会报以堆积如山的荣耀!华美的衣饰、恢宏的宫殿、最冰莹秀丽的姑娘,都是你们的了!”
种种许诺从特洛格的脑中一划而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不过,这个提议里那些狂放、盛大的部分,让他心头一动。他强烈地渴望着,想去看看布伦希尔德说的这座陌生的城市。而且,两名战士和一个少女,为了一顶王冠与整个国家对抗,这个想法,在他那凯尔特游侠骑士之魂的极致深处,骚动不已。
“不错,”他说。“你呢,阿瑟尔斯坦?”
“肚子里空荡荡的,”那个巨人大吼着。“领我去有食物的地方,我会杀翻那堆祭司和士兵,自己开路过去。”
“带我们去那座城市!”特洛格对布伦希尔德说。
“好哟!”她尖叫着,高高地甩起了白皙的双臂,陷入狂热的喜悦之中。“让戈丹、斯卡(Ska)和杰尔卡(Gelka)瑟瑟发抖吧!有你们支持,就能赢回他们从我头上扯下来的王冠,这一次,我不会再饶恕自己的敌人了!我要把老戈丹从最高的城垛上扔下去,哪怕他的那些恶魔的嚎叫声,就摇荡在这世界的内里最深处!我们将拭目以待,看看那位神明戈尔-格罗斯(Gol-goroth),是否会站出来,面对这从下方砍断了格罗斯-戈尔卡的鸟腿的利剑。现在,从这坨死尸上把脑袋剁下来,让众人知道你们已经战胜了鸟神。现在,跟我来,太阳正爬上天空,而今晚,我就将睡在自己的宫殿里!”
三人穿行在阴影中,步入了繁盛的森林。那纠缠盘绕在一起的树枝,高悬在他们头顶几百英尺的地方,营造出了如此暗淡、奇异的光影,仿佛将日光过滤了一番似的。看不到任何生命,只是偶尔飞过一只色彩花俏的小鸟,或是有巨大的猿猴掠过。这些兽类,布伦希尔德说,都是另一个时代的幸存者,它们不会伤人,除非受到攻击。这时,植被出现了少许变化,树木变稀疏了,也更矮小了,枝条间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一路上,布伦希尔德向战士们指点哪些果实可以摘下来吃。享用这些水果让特洛格相当满意,不过,阿瑟尔斯坦虽然也大口大口地吃着,却并不怎么开心。他习惯了那种厚重充实的食物,比如组成他过去日常饮食的那些东西,对于这么一个人来说,水果这种给养太轻飘飘了。即使在特别能吃的丹麦人(Danes)里,这个撒克逊人吞下牛肉和麦芽酒的能力也是大受钦佩的。
“看!”布伦希尔德尖厉地大叫起来,她停下脚步,伸手指去。“巴尔-萨戈斯的尖塔!”
透过树木的间隙,战士们窥见了少许:洁白、明亮,显然还很遥远。那是一副虚幻的景象,矗立的城垛,高耸入天,羊毛般的云朵悬浮其间。这一幕唤醒了盖尔人玄秘的灵魂深处那些奇幻的梦境,甚至连阿瑟尔斯坦都静了下来,好像他也被其中那种异域的美与神秘打动了一样。
于是,他们继续前进,穿越森林,由于树梢遮挡视线,有时看不到远处的那座城市,有时又重新能看见了。最终,三人走出了森林,来到了一片低矮、倾斜的水滨,那是座宽广的蓝色环礁湖,美丽的景色完整地呈现在了他们眼前。从对岸开始,这个国度以一个悠长、舒缓的坡度起伏,斜斜向上,如同巨大、缓慢的海潮,绵延至几英里外,最后止步于一片蓝色山峰的山脚下。这些突起的宽阔山包上,覆盖着深深的草丛和一簇簇树木。同时,隔着好几英里外的每个方向上,都能看到那一圈浓密的森林,弯弯曲曲地向外铺展到了远方。布伦希尔德说,这圈森林,把整座岛屿围了起来。在那些梦幻的蓝色山峰中间,孕育着古老悠久的巴尔-萨戈斯城,它那白色的城墙,那如宝石般蔚蓝的高塔,鲜明洁净地映衬在清晨的天空中。那种遥远难寻的感觉,已经变成了一种幻象。
“这难道不是个值得为之一战的国度吗?”布伦希尔德高喊道,声音洪亮高亢。“快——我们快来把这枯木绑成一只木筏。在这片鲨鱼出没的水域,要是游过去的话,可活不了片刻。”
就在这时,有个身影从对岸高高的草丛里一跃而起——是一个赤裸的、棕色皮肤的男人,他大张着嘴,盯着这边看了一会儿。接着,当阿瑟尔斯坦放声呼喊,举起了格罗斯-戈尔卡那颗阴森的头颅时,那家伙受到惊吓,大叫了一声,像只羚羊一样飞奔着溜了。
“是戈丹留下的一个奴隶,看我有没有试图游过环礁湖,”布伦希尔德愤怒又得意地说道。“就让他跑回城里,去通知他们吧——不过我们要动作快点,尽快穿过湖泊,赶在戈丹抵达这里,阻断我们的行进路线之前。”
特洛格和阿瑟尔斯坦已经在忙碌了。四周倒着一大堆枯木,他们削掉木头上的枝桠,用长藤将其绑到一起。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两人便已造出了一只木筏,造得粗犷又笨拙,但足以载着他们穿越湖面了。三人踏上另一边的湖岸后,布伦希尔德放下心来,坦率地松了口气。
“我们就直线前进往城里走,”她说。“那个奴隶已经先一步到了,他们会一直在城墙上看着。有一条显眼的路,是我们唯一的路径。托尔之锤啊,可我真想看看戈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在那个奴隶报告的时候,告诉他说,布伦希尔德回来了,还带着两个陌生的战士,以及她被作为祭品献去的那个东西的脑袋!”
“你掌权的时候,为什么不杀了戈丹呢?”阿瑟尔斯坦问道。
她摇了摇头,眼中布满了某种类似恐惧的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一半的人憎恨戈丹,另外一半则热爱他,但所有人都怕他。城里最年长的那些老人都说,他们还是婴儿时,戈丹就已经很老了。人们相信,他与其说是祭司,不如说更接近神,我也曾亲眼见他做出一些恐怖、神秘的事情来,那已经超越了常人的能力。
“不但如此,在我还仅仅是他手里的傀儡的时候,那时我只能接触到外层的机密,却已见识过了许多令人心生寒意的场景。我曾目睹,怪异的影子在午夜里顺着城墙飞过,于夜深人静之时,在漆黑的地下通道中摸索着,我曾在这种夜里听到亵渎神明的声响,感觉到那里存在着什么丑恶的事物。有一次,我听见惊悚的、仿佛淌着口水的号叫声,是那个无法描述的魔物,戈丹将其锁在群山内部深藏着,而此等山峦之间,就安眠着这巴尔-萨戈斯城。”
布伦希尔德颤栗了起来。
“巴尔-萨戈斯有很多神明,但其中最伟大的,是戈尔-格罗斯,永恒地端坐在阴影神庙(the Temple of Shadows)中的黑暗之神。推翻戈丹的威权后,我禁止人们崇拜戈尔-格罗斯,并让祭司颂扬那位唯一的真神,阿-阿拉(A-ala),大海的女儿——我自己。我还命令一些壮汉带上沉重的锤子,去砸烂戈尔-格罗斯的神像,然而,击打之下,粉碎的却只有锤子,挥舞铁锤的人也都受了奇怪的伤。戈尔-格罗斯是不可摧毁的,没有出现半点破损。于是我罢手了,封上了阴影神庙的大门,直到我被推翻时才再次打开,戈丹一直潜藏在城中,躲在各种隐秘的地方,到这时也重新能为所欲为了。之后,戈尔-格罗斯又一次将全城笼罩在他的极致恐怖之下,而海洋神庙(the Temple of the Sea)里,阿-阿拉的塑像被推倒,阿-阿拉的祭司们惨叫着,死在了黑神身前那沾污成血红色的祭坛上。不过,现在可就不好说了!”
“你确实是个当之无愧的女武神,”阿瑟尔斯坦嘟囔道。“但三个人对抗一个国家,这可是相当稀罕的状况——特别是要面对这么一个民族,可以肯定他们全都是巫师和术士。”
“我呸!”布伦希尔德轻蔑地叫喊道。“是有很多术士,这没错,不过,尽管这个民族对我们来说很陌生,但他们也只是他们这种形式的庸人罢了,所有国家都这样。戈丹把我作为俘虏拉去游街的时候,他们朝我吐口水。等着看吧,到时人们又会调转方向,臭骂戈丹为他们立的那个新王斯卡,此刻我的星辰似乎已再度升起!快到城门了——要大胆,也要小心!”
他们爬上了长长地鼓起的山坡,离城墙不远了,那道高墙向上升起,不见边际。当然,特洛格想,肯定是异教的神明建造了这座城市。城墙似乎是用大理石砌的,有连绵起伏的城垛和纤细的瞭望塔,令记忆中的那些城市矮小了起来,诸如罗马、大马士革,以及拜占庭。一条宽阔、蜿蜒的白色道路,从地势较低的位置往上延伸,通向城门前的平台。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三名冒险家感觉暗中藏着几百只眼睛,正以极度猛烈的力度,将视线聚焦在他们身上。城墙上似乎空无一人;这里或许已经是一座死城。但那些注视过来的目光,那种视线的冲击,是感受得到的。
此时,他们已站在了雄浑厚重的大门前,在战士们惊奇不已的目光看来,这扇城门的材质,似乎是镂刻过的白银。
“这拿来赎一个皇帝都够了!”阿瑟尔斯坦双目放光地喃喃道。“噢,托尔之血啊,要是我们有一大伙掠夺者,再加一条船,就能运走这件战利品啦!”
“砸一下门,然后就退回来,以免有什么东西攻击下来,”布伦希尔德说道,于是特洛格挥斧叩向这扇入口,轰鸣声在沉睡的群山中唤起了一阵阵回响。
接着,三人后退了几步,突然,硕大的门扉往内侧转去,露出了一片怪异的人群。两名白人战士目睹了一场盛会,那是野蛮人的华丽。一大堆高挺、细瘦、棕色皮肤的人站在门里。他们身上唯一的服装,是那种丝织的遮腰布,工艺精美,与穿戴者几近赤裸的身体形成了古怪的对比。高高飘扬的各色羽毛头饰,装点在他们的头上,黄金、白银制成的臂环、脚环,表面覆以透亮的宝石,一起构成了他们全身的装饰。没有人穿戴盔甲,但每个人都在左臂上套了一面轻便的盾牌,是硬木制作的,打磨得极度光亮,并用银箍加固。兵器包括纤长带刃的长矛、轻捷的短柄斧,还有细薄的短剑,锋刃用的都是优质的钢铁。显然,这些战士所依赖的能力,更多是速度与技巧,而不是蛮力。
队伍最前面站着三个人,他们当即下令立正。其中一人是个身材精干、长着鹰脸的战士,几乎和阿瑟尔斯坦一样高,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上面挂着一枚古怪的碧玉标志。另外一位是名眼神恶毒的年轻人;一件用鹦鹉羽毛织成的斗篷,色彩绚丽得引人惊叹,正飘飞在他的肩上。至于第三个人,没有什么特征能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除了他本人那奇特的气质。此人没有穿斗篷,也没有佩武器。他身上仅有的衣物,是一条朴素的遮腰布。他很老;整个人群里,唯有他留着胡子,那缕胡须,与他垂落在双肩上的长发一样雪白。他非常高,非常瘦,硕大的黑眼珠光芒四射,仿佛隐藏着一团火焰。无须介绍,特洛格也能明白,这个人就是戈丹,黑神(the Black God)的祭司。那个老人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氛围,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他的大眼睛,像是某座被遗忘的神殿外的两扇窗户,在那后方,如鬼魅一般来往穿行着的,是他那些黑暗、恐怖的念头。特洛格察觉到,戈丹在禁忌的奥秘中发掘得太深了,深到已无法完整地维持住他作为人的一面。他越过了某些门户,这切断了自己与俗世的联系,使他脱离了寻常世人的那些梦想、渴望与情感。视线一望进这对死死瞪着的眼球,特洛格就感觉心惊肉跳,像是望向了巨蛇的眼睛。
这时,他朝上瞟了一眼,发现城墙上挤满了默不作声的黑眼睛土著人。舞台设置好了;所有人都准备就绪,等着上演那出迅猛、鲜红的戏剧。特洛格觉得自己脉搏加快,情绪激烈而亢奋,而阿瑟尔斯坦的眼中,也开始流露出凶暴的光芒。
布伦希尔德大胆地向前走去,高抬起头颅,那绝世的轮廓非常醒目。两个白皮肤的战士,自然无法听懂她和其他人之间在交谈些什么,当时他们只能从手势和表情中读出一点信息,不过,随后布伦希尔德几乎是逐字地复述了这段对话。
“哦,巴尔-萨戈斯的人民,”她一字一顿,缓慢地说着,“你们还有什么话要对你们的女神说,这个被你们嘲笑、辱骂的女神?”
“你又有什么话可说,你这伪神?”那个高个子男人叫嚷道,他就是斯卡,戈丹新立的国王。“你嘲讽我们祖先所传下的习俗,蔑视巴尔-萨戈斯的法律,那可比这个世界都古老,结果你竟谋杀自己的情人,还玷污了戈尔-格罗斯的圣殿?你已被法律、国王和神明判处死刑,丢到了环礁湖后面那座阴森的森林里——”
“那我,也照样是一位女神,并且比任何神都更伟大,”布伦希尔德语带讽刺地回答道,“我从那片恐怖地带平安归来,带着格罗斯-戈尔卡的脑袋!”
她一声令下,阿瑟尔斯坦便举起了那颗巨大的尖喙脑袋,一阵轻轻的嘀咕声在城垛四周传开了,紧张之中,伴随着惊恐和迷惑。
“这些人是谁?”斯卡看到那两名战士,不由得忧虑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们是铁人,自大海而来的铁人!”布伦希尔德清脆的声音远远传去;“这些存在,是来回应那则古老的预言的,是来推倒巴尔-萨戈斯城的,来覆灭城中这背叛神明的众生,和那些假冒神使的祭司!”
在这些话语的作用下,恐惧的喃喃私语声重新爆发,顺着整条城墙来回地传播着,直到戈丹抬起他的秃鹰脑袋,人们才陷入了沉寂,畏缩在这对恐怖眼珠的冰冷凝视之下。
斯卡迷茫地瞪着眼,他的野心,正在对抗着由迷信带来的恐惧。
特洛格紧盯着戈丹,他相信,在老祭司的脸上,自己读出了这张难以捉摸的面具下的想法。由于沉溺于种种非人的神智,戈丹也有他的局限性。那个他以为大概已经除掉了的人,这次突然回归,还有这两个陪同布伦希尔德到来的巨人,那白色的容貌。特洛格相当确信,这些都让戈丹措手不及。他们没有时间去准备好妥当的应对手段。街道上的人们已经开始嘀咕起来,抱怨起斯卡这短暂的统治有多严酷。他们始终相信布伦希尔德拥有神性;现在,她回来了,跟来两个有着同样肤色的高个子男人,还带着一件可怖的战利品,那标志着对他们另一位神的征服。人们在动摇。任何微小的事情,都可能让潮流倒向任意一方。
“巴尔-萨戈斯的人们!”布伦希尔德忽然高喊道,她向后一跃,高高挥舞起手臂,全力注视向那些朝下望着她的脸。“我呼吁,你们应该设法避免自己的末日降临,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们驱逐了我,唾弃我;你们转而投向与我相比更加黑暗的神明!然而,所有这些,我都可以宽恕,只要你们回头,效忠于我!你们曾经辱骂过我——说我血腥又残忍!对,我是个强硬的女主人——但斯卡难道就是个仁善的君主吗?你们说我用生皮鞭抽打人民——难道斯卡是用鹦鹉羽毛轻轻抚摸你们的吗?
“是,每到月亮盈满的时候,都有一个处女死在我的祭坛上——但是,又有多少的少年少女,死在了每个月盈月亏、月升月落的时分,死在戈尔-格罗斯面前,他的祭坛上,永远都有一颗鲜活的人心在跳动着!斯卡只不过是一个虚影!你们真正的主子是戈丹,他像一只秃鹰一样停落在这座城市之上!你们曾是一个强大的民族;你们的战舰遍布诸海。而如今,你们只是些残余者,还在快速衰落!蠢蛋!在戈丹大功告成之前,你们就会全部死在戈尔-格罗斯的祭坛上,然后,他将独自潜行在巴尔-萨戈斯的死寂废墟之中!
“看看他!”声音抬高成了一声尖叫,她自我鞭策着,达到了一种激越的狂乱状态,连特洛格都颤栗了起来,哪怕这些话语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看看他,他站在那里,就像个来自过去的邪恶魂灵!他甚至都不是人类!我告诉你们吧,他是个污秽的鬼怪,他的胡子,在一百万座杀戮场的血泊中浸泡过——这是个化为人形的魔鬼,钻出时光的迷雾,前来毁灭巴尔-萨戈斯的人民!
“选吧!起来对抗这古老的恶魔和他那亵渎的诸神,再次接纳你们正统的女王与圣神,你们将重获过去的些许伟业。或者拒绝,那么古老的预言便会成真,夕阳沉落时,光辉将照在巴尔-萨戈斯那沉寂、崩塌的废墟上!”
被她这些动人的言语所鼓舞,一名带有首领徽章的年轻战士跃到胸墙边,大喊道:“阿-阿拉万岁!推倒那些血腥的神明!”
人丛中,有很多人跟着叫喊了起来,兵器敲击作响,有数十场格斗迅即展开。城头上,街道上,人堆翻涌着,搅动着,而斯卡只能瞪着眼一片茫然。布伦希尔德的两位同伴都热切得全身颤抖,准备要采取某种行动,她拦住了他们,喊道:“住手!所有人暂且不要动手!巴尔-萨戈斯的人们,自时间的起点以来,就有着一个传统:国王必须自己为王冠而战!让斯卡过来,跟这两位战士的其中一位交锋一场!要是他赢了,我就自己跪下来,让他砍下我的头颅!要是斯卡输了,那你们就要接纳我,作为你们正统的女王和女神!”
一片赞同叫好的激烈大吼声从城墙后响起,人们停止了各自的争斗,非常乐意把这项责任转移到他们的统治者身上。
“要打吗,斯卡?”布伦希尔德面带嘲讽地转向国王。“或者,你是不想多做争辩,要直接把自己的脑袋送给我?”
“贱婢!”斯卡嚎叫着,沉溺在了疯狂中。“我要把这些蠢货的头骨做成酒杯来用,然后把你吊在两棵压弯的树中间,活活撕开!”
戈丹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手臂上,往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然而斯卡的情绪已经达到了极点,他听不进任何东西,除了自己的狂怒。他发现,自己那成功实现的抱负,已经消失殆尽,现在仅仅只是戈丹悬线下的一出木偶戏罢了;如今,就连他的王权,这颗空洞的装饰彩球,都要从自己身上滑落了,而这个贱人,竟当着他的面,在他的臣民面前,嘲笑着他。为了现有的这一切成果,斯卡走向了赤裸裸的疯狂。
布伦希尔德回头看向两名盟友。“你们当中必须有一个去和斯卡比武。”
“让我来!”特洛格争取道,他的眼中舞动着热切的战斗欲望。“他看上去像那种快如野猫的男人,阿瑟尔斯坦论力量的话简直就是头公牛,但用于这样的任务,就显得偏慢了——”
“慢?!”阿瑟尔斯坦破口而出,斥骂道。“为什么,特洛格,对一个人来说,我的重量——”
“够了,”布伦希尔德打断对话。“必须由他自己选!”
她这么对斯卡说道,对方双目通红地瞪视了片刻后,指向了阿瑟尔斯坦,撒克逊人喜悦地咧嘴一笑,把那颗鸟头丢到一旁,解下了宝剑。特洛格臭骂一声,向后退去。国王心中认定,对付这只壮硕的水牛,这个看上去动作较慢的人的话,应该会有更好的获胜机会,好过对付另外那个猛如老虎的黑发战士,此人那猫一般的迅捷是肉眼可见的。
“这个斯卡没有装甲,”撒克逊人嘟哝着。“那我也同样要脱掉甲衣和头盔,这样我们才能以同等条件对决——”
“不!”布伦希尔德大叫道。“盔甲是你唯一的机会!我告诉你,这个假国王打斗起来就像夏日闪电的飞舞!事实上,你会很难成功占到上风的。留着盔甲吧,听我的!”
“好吧,好吧,”阿瑟尔斯坦抱怨道,“我听话——我听话。虽然我还是要说,这不怎么公平。但就让他来吧,做个了断。”
这个高大的撒克逊人,粗笨地迈步走向了他的敌人,对手谨慎地伏低身体,迂回着走来。阿瑟尔斯坦双手握起巨剑,立在身前,剑尖朝上,剑柄稍稍低于下巴位置的水平面,这个姿势可以即刻发出一击,出手可右可左,也能随时挡开敌人的突然袭击。
斯卡扔掉了轻便的盾牌,战斗直觉告诉他,在那柄沉重的利刃的猛击之下,这盾牌将毫无用处。他用右手握着纤细的长矛,像是握着一把标枪的姿势,左手中则是一柄轻巧、边缘锋利的短柄斧。他应该是想,将其引导为一场快速、机巧多变型的格斗,这个策略很不错。不过,斯卡此前从未碰见过盔甲,因而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假想那身装备大概是服装或者饰品,觉得自己的武器能扎穿过去。
这时,他飞身跃出,用长矛刺向阿瑟尔斯坦。撒克逊人轻松躲开,立即恢宏一击,砍向斯卡的双腿。国王高高跳起,越过呼啸的剑刃,于半空中直劈而下,剁向阿瑟尔斯坦低下的脑袋。维京人的头盔上,轻灵的短柄斧崩成了碎块,斯卡向后跃开,退到对手的攻击范围以外,伴以一声嗜血的怒吼。
这次是阿瑟尔斯坦出击了,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疾奔了过去,如同一头冲锋向前的公牛。在这阵恐怖的冲杀到来前,斯卡还在为斧子的碎裂而疑惑不解着,因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防备。在视线中一闪而过,他忽地瞥见那个巨人巍然浮现在自己上方,恍若一道磅礴的大浪当头拍来,但他没有后退,反而跃向前去,凶残地捅杀起来。这是他最后一次犯错了。戳刺过去的长矛滑过了撒克逊人的鳞甲,没有造成伤害。也就在此刻,巨剑鸣唱着挥落了下来,这是令国王无法躲避的一剑。这一击的力量将他甩了出去,就像一个被猛冲乱撞的公牛挑飞的人一样。飞出十几英尺后,巴尔-萨戈斯的国王斯卡摔落在地,浑身破烂地死了,倒在一团由鲜血与内脏组成的、丑陋恶心的血泊之中。众人都大张着嘴,被这场战功的勇武威赫,震惊得死寂一片。
“砍掉他的头颅!”布伦希尔德尖叫道,她的眼中熊熊燃烧着,她死死攥着双拳,攥得指甲都扎进了掌心里。“把那坨烂肉的脑袋插在你的剑尖上,这样我们可以带着它,随我们一起走进城门,作为胜利的标记!”
然而阿瑟尔斯坦摇摇头,擦净了自己的剑刃:“不,这是个勇敢的人,我不会毁坏他的遗体。我刚刚干下的,并不是什么伟大的功绩,因为他光着身子,而我全副武装。在我心中,这不一样,决斗变味了。”
特洛格瞟了一眼城墙上的人们。他们已经从惊奇中恢复了过来,眼下响起了一阵宏大的嚎叫声:“阿-阿拉!致敬真正的女神!”门廊上的士兵们纷纷屈膝跪倒,将额头压低在了布伦希尔德身前的尘土中,她骄傲地挺立着,高昂着胸膛,胸中满是猛烈的胜利喜悦。的确,特洛格想,她的确不只是个女王——更是一个女军人,一个女武神,就像阿瑟尔斯坦之前说的那样。
这时,她走到一旁,从斯卡尸体的脖子上,拽下了那条挂有碧玉标志的金链子,将其高高举起,呼喊道:“巴尔-萨戈斯的人们,你们已经看见了,你们的假王死在了这个金胡子巨人手里,此人是铁做的,没有出现哪怕一道伤口!选吧——凭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是否愿意接纳我?”
“好,我们愿意!”众人齐声高呼。“回到你的人民身边来吧,噢,伟大而全能的女王啊!”
布伦希尔德嘲弄地笑了。“来吧,”她对两位战士说道;“他们正在鞭策着自我,让自己陷于一种着实的狂暴之中,来向我表达爱和忠诚,都不记得自己之前的背叛行径了。大众的记忆是很短暂的!”
是啊,特洛格心想,由于和布伦希尔德站在一起,他和撒克逊人也通过了那扇雄伟的大门,身旁,酋长们匍匐成两列,夹道相迎;是啊,大众的记忆是非常非常短暂的。可距离他们当时大喊大叫,狂热地迎接解放者斯卡的时候,才过去了没几天而已——距离斯卡上次坐在王座上,主宰着生与死,而人们拜倒在他脚下的时候,才过去了不到几个小时而已。如今——特洛格向那具碎烂的尸体瞧去,它被丢弃在地上,遗忘在了白银大门前。有个秃鹰形状的影子盘旋着落了上去。众人的喧闹声充斥着特洛格的双耳,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三个冒险家身后的大门关上了,特洛格看到一条宽阔的白色街道,在他前方铺展开来。其他那些小一些的街道,就是沿这条街辐射出去的。两位战士都捕捉到了一种纷杂、混乱的印象,那些巨大的白色石头建筑,互相推挤在一起;还有高耸向天的塔楼,以及宽广的、门前带有阶梯的宫殿。特洛格明白,这座城市,一定是按某种秩序井然的规则布置出来的,但在他看来,现在这一切似乎只是一座垃圾场,由石头、金属和抛光过的木头组成,已没有了韵律和理性。他深感困扰的眼神,再次探寻起了这街道。
街道向上延伸到远处,通向一大团人影,那里涌起了一阵富有节奏的轰鸣声浪。数以千计赤裸的、戴着花哨羽毛的男人女人,都跪倒在那儿,他们弯腰向前,将额头磕在大理石地砖上,接着又把头甩回原位,朝上挥舞自己的手臂,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得堪称完美,仿佛高高的草丛在迎风起伏。每到低头的时候,他们就掀起一轮单调的咏唱,在一种迷醉的狂放情绪中,声音时而沉落,时而升腾。如此这般,她那反复无常的人民,又迎回了他们的女神阿-阿拉。
刚进入门内,布伦希尔德就停下了脚步,向她走来的,是在城墙上率先发出反抗的吼叫声的,那位年轻的首领。他跪下亲吻了女王裸露的双脚,说道:“噢,伟大的女王和女神啊,愿君明察,佐马尔(Zomar)始终忠心为主!愿君明察,佐马尔是如何效忠死战,为了吾主的缘故,我险些未能逃出戈尔-格罗斯的祭坛!”
“佐马尔,卿果真忠心至此,”布伦希尔德用这类场合所需要的那种浮夸语句回答道。“此等忠贞,岂能不赏。自今日起,卿便即就任我亲身卫队的统领。”随后,她又压低声音补充说:“从你们自家的家仆,以及那些一直以来都支持我的基业的人里,召集起一帮人,带他们进宫。如今我对民众的信任,除了做做表面功夫外,绝不会再多出半点了!”
阿瑟尔斯坦听不懂对话内容,但他忽然插嘴道:“那个留着胡子的老东西去哪儿了?”
特洛格吃了一惊,望向四周。他几乎都忘了那个巫师了。并没有看见此人离开——然而人已经不见了!布伦希尔德懊恼地笑了。
“他偷偷跑了,躲到暗处去预备再次作乱去了。斯卡倒地的时候,他和杰尔卡就消失了。这人有些秘密的出入路径,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眼下暂且忘了他吧;切切留意——不久我们将有无数关于他的事要应付!”
这时,酋长们运来了一座雕刻精美、装饰高档的轿子,由两名强壮的奴隶抬着走了过来,布伦希尔德踏入轿中,对她的同伴们说道:“他们不敢触碰你们,不过依然来问说,两位要不要坐轿。我想,你们还是走路更合适,一人站我一边。”
“托尔之血啊!”阿瑟尔斯坦嘟囔着,将那把从不入鞘的、硕大的长剑扛在肩上。“我又不是婴儿!哪个打算抬着我走,我就把他的头颅卸下来!”
于是,顺着这条长长的白色大街向上,走来了布伦希尔德,这奥克尼群岛上拉内·托尔菲之子的女儿,海洋女神,古老悠久的巴尔-萨戈斯的女王。坐在两名雄壮的奴隶的背上,她来了,两边各有一位白皮肤的巨人阔步随行,展示着明晃晃的钢铁,一大帮酋长跟在身后,此时大众纷纷向左右让路,在她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宽敞的大道。金色小号齐奏,吹起一支华彩的胜利乐章,鼓声雷动,那崇仰女王的咏唱,回荡着升向轰鸣不息的天空。当然,在这场光荣的狂乱盛宴上,在这场辉煌的野蛮游行里,生于北方的女孩那高傲的灵魂得以纵情享受,深深沉醉在贵为帝王的骄傲之中。
阿瑟尔斯坦双眼放光,单纯地因异教徒们这华丽激情的热焰而感到愉悦,但对那个来自西边的黑发斗士来说,即便待在最吵闹的胜利喧嚣里,那些号声、鼓声、喊叫声,似乎都渐渐淡化褪去,汇入被人遗忘的尘土,和永恒的宁静。众王国,众帝国,来而复去,如同海上的烟雾,特洛格想;人们欢呼胜利,但也正是在伯沙撒王的盛宴狂欢进行之时,米底人攻破了巴比伦的城门[注]。哪怕此刻,末日的阴影也依然笼罩着这座城市,湮灭的巨浪缓慢地拍打着,这次无人注意的袭击的脚步声,正逐渐靠近。因此,在一种奇怪的情绪下,特洛格·奥布莱恩就这么迈步跟在轿子旁,似乎在他眼中,他和阿瑟尔斯坦都走在一座死城里,穿过成群的黯淡幽灵,看着他们喜悦欢庆,迎接一位幽灵女王。
[注:出自《圣经·但以理书》。]
Chapter 3.
诸神的陨落
夜幕降临,在这上古都市巴尔-萨戈斯。特洛格、阿瑟尔斯坦和布伦希尔德三人单独坐在一座位于深宫内的房间里。女王半坐半卧地靠着一张丝绸睡榻,两个男人则坐在桃花心木椅子上,忙着收拾掉婢女们端在黄金盘里呈上来的那些菜肴。这个房间的墙壁,跟这里的所有殿堂一样,是用大理石砌的,墙上镶着黄金雕成的涡卷花纹。天花板是青金石的,地板铺的是嵌着白银的大理石地砖。沉重的天鹅绒挂饰,装点着墙壁与丝绸坐垫;形制豪华的长榻,桃花心木的桌椅,都随意地散放在屋子里,呈现出一种肆意的铺张。
“为了一牛角杯的麦芽酒,我愿意付出许多,但这种葡萄酒对味觉来说也不坏,”阿瑟尔斯坦举着黄金壶喝了个精光,回味着说道。“布伦希尔德,你把我们给误导了。你让我们以为,要经过很艰难的战斗才能赢回你的王冠——可我到现在为止只出了一击,宝剑还很饥渴呢,而特洛格的斧子更是根本没有尝到点什么。就捶了一下城门,然后众人就拜倒在地,欢呼致敬,没有别的麻烦了。一直到刚才,我们都只是待在大殿里,站在你的宝座旁,看着你对人群讲话,众人进来在你面前跪地磕头,仅此而已——托尔啊,我从来没听过这么一大阵咔哒噼啪、叽叽喳喳!耳朵到现在都还嗡嗡嗡地响着——他们在说什么啊?那个老法师戈丹在哪里?”
“你的兵刃迟早会痛饮一番的,撒克逊人,”女孩冷漠地说道,她双手托着下巴,用那双深深躁动的眼睛看着两位战士。“如果你们曾经同我一样,拿城池和王冠做过赌注,那你们就会明白,拿下一个王位或许比守住它轻松得多。我们突然出现,而且还带着鸟神的头,你又杀了斯卡,自然就能令大众折服。至于剩下的——如你们所见,我在宫殿上会见群臣,即便你们并不理解这种举动,而人们成群结队地俯首而来,向我保证各自那坚定不移的忠诚——呵!我仁慈地把他们全部赦免,但我不是傻子。等他们有时间细细考虑了,就会再次开始抱怨起来。戈丹正潜藏在某处的阴影中,谋划着罪恶行径来对付我们所有人,这一点你们可以确定。这都城就是个蜂窝,密布着只有祭司才知道的秘密通路和地下暗道。我还是戈丹的傀儡的时候,曾行走过其中一些密道,即使如此,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入口处的暗门,因为戈丹总是把我蒙住眼睛后再带过去。
“就在刚才,我想自己已占了上风。比起对我的态度,大家看你们的眼神里,有更多的敬畏。他们以为铠甲和头盔是你们肉体的一部分,认为你们是坚不可摧的。没有注意到吗,我们通过人群的时候,大家都怯懦地偷偷触碰你们的甲片,当他们感受到那是由钢铁造就时,表情是多么的惊讶?”
“因为一个族群在某些方面越是聪明,在其他方面往往就极其愚蠢,”特洛格说。“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
“他们是如此的古老,”布伦希尔德回答说,“连最久远的传说,都没能给出任何线索,来解释他们的起源。许多年前,这是某个强大帝国的一部分,他们曾扩展分布到这片海域的无数岛屿上。但有些岛屿沉没消失了,连带着上面的城市与居民。后来,红皮肤的野蛮人[注]袭击了他们,岛屿一座接一座地陷落在了人们面前。最终,只剩下这座岛未被征服,这个民族的人变软弱了,忘记了很多上古技艺。由于缺乏出海的港口,战舰靠在码头上终于朽坏了,连码头本身都渐渐崩塌,化为腐土。在人们的记忆中,已没有任何巴尔-萨戈斯之子曾出海航行了。每隔一段不固定的时间,那个红皮肤的民族就会降临到诸神岛上,他们坐着长长的独木舟战船,横渡大海,船头摆着龇牙咧嘴的骷髅头。那边离这儿不算太远,要是维京人的话,应该会想谋划一次航海过去,不过那是在视线以外,在越过海平线的地方,那里的岛屿上就定居着那帮红皮肤的人,若干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在屠戮着栖息于此的土著人。我们总能将其击退;他们爬不上这些城墙,但依旧会来。对劫掠者的恐惧,始终高悬在这座岛屿之上。
[注:可能是指印第安人。小说《阴影中的人们》(Men of the Shadows)里,皮克特人的历史传说中出现过类似的说法。]
“然而,我害怕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戈丹,此时此刻,他要么正像条可憎的毒蛇一样滑行在漆黑的隧道里,要么就是在他其中的一所隐蔽房屋中酝酿着丑恶的事物。那些密道通往群山深处的洞穴,他就待在里面,施行着可怕的、亵渎神明的魔法。他使用的材料都是野物——毒蛇、蜘蛛,和巨猿;还有人——红皮肤的战俘,和来自他自己种族的可怜人。在那深处,那毛骨悚然的山洞深处,他制作着人形的兽,与兽形的半人,融合畜类与人类,合成诡怪的造物。没有人敢去揣摩,是什么恐怖之物在黑暗中产卵滋生,又或者,有何等令人畏惧的、亵神的身影,在戈丹开展如此恶行的这些年里,陆续降生出世;因为他不同于常人,他发现了让生命永恒长存的秘密。他至少生成了某一个污秽的生物,对那东西,甚至戈丹自己都感到害怕,那个呓语着、宰割着的,无法描述之物,他一直将其锁在最深最远处,关在除了自己以外从没有人类脚步曾踏入的洞穴中。戈丹会释放那个东西来对付我,如果他敢的话……
“不过,已经很晚了,我要睡了。我会睡在隔壁的房间里,那间屋子没有别的出入口,就这扇门。甚至连一个婢女都不会留在身边,因为我并不完全信任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你们待在这个房间,虽然外门已经闩上了,但两个人最好还是一个睡觉一个看守。佐马尔和他手下的侍卫在外面的过道上巡逻,但是,有两个与我相同血脉的人,把守在我与这座城市的其他一切之间,会让我感觉更安全。”
她站了起来,有些奇怪地、恋恋不舍地又望了特洛格一眼,接着便走进卧室,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阿瑟尔斯坦舒展了一下身体,打了个哈欠。“喂,特洛格,”他懒懒地说道,“命运真是变幻莫测,就像大海一样。昨晚我还是一伙掠夺者里顶尖的剑士,而你是个俘虏。今天清晨,我们变成两个落魄的流浪者,要扑向对方的喉咙。现在,我们又成了一对并肩作战的好兄弟,还是一位女王的左右手。你呢,我觉得,注定将成为一位国王。”
“怎么会呢?”
“你说为什么?没有注意到那个奥克尼女孩看你的眼神吗?我相信,其中有的不只是友情,那目光,停留在你黑色的发丝,和褐色的脸孔。我跟你说——”
“够了,”特洛格声音狠厉,就像被一道旧伤刺痛了。“权力中的女人,就是牙齿雪白的恶狼。正是由于某个女人的怨恨——”他停住了嘴。
“好,好,”阿瑟尔斯坦好脾气地应道,“好女人还是比坏女人多的。我知道——正是由于某个女人的奸谋,才使你遭到流放。好吧,我们应该会是两个好伙伴。我也是不法之徒。要是在威塞克斯露面,那我很快就会低垂脑袋,从乡下一根粗壮的橡树枝上往下遥望啦。”
“是什么驱使你离开,走上了维京人的道?撒克逊人啊,已经久久地忘记了海路,结果阿尔弗雷德国王大战丹麦人的时候,甚至不得不雇佣弗里西亚掠夺者,来组建、配置他的舰队[注]。”
[注:King Alfred,九世纪的威塞克斯国王,当时撒克逊人与侵入不列颠岛的丹麦人频繁交战。弗里西亚人(Frisian)是生活在荷兰和德国北部的一支日耳曼人,历史上有部分迁移到了不列颠岛,与盎格鲁人、撒克逊人、法兰克人等民族融合为了现在的英格兰人。]
阿瑟尔斯坦耸了耸壮硕的肩膀,磨起了他的短剑(dirk)。
“于是英格兰——啊——再次——拦我——于——门外。我啊——走上了——那——维京——之路——再次啊——”
阿瑟尔斯坦的话音渐渐消弱了。他的双手松软地从大腿上滑了下来,磨刀石与短剑掉到了地上。脑袋垂向前方,压在他宽广的胸膛上,眼皮也合了起来。
“酒喝太多了,”特洛格嘟囔道。“但就让他酣睡一场吧;我来坚守一夜。”
然而,就在他说话之时,这个盖尔人察觉有一种古怪的倦怠感正悄然袭来。他后仰着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感觉眼皮格外沉重,睡意不由自主地漫过了他的大脑。当他躺在那儿的时候,一幕诡异的梦魇景象出现了。门对面的墙壁上,那些沉重的帘幕中有一块猛地摆动了一下,从那后方,钻出了一个可怕的身形,淌着口水,爬行着穿过了房间。特洛格漠然地看着它,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但与此同时,也惊讶于这梦境的怪异离奇。那个东西长得极度荒诞,外形上看,竟颇似一个歪曲变形、浑身疙疙瘩瘩的人类,但脸部却是野兽的样子。它露出黄色的尖牙,无声地朝这边扑了过来,那突出的额头下方,一对发红的小眼睛闪着魔鬼一般的凶光。不过,在它的容貌里,还有一些属于人类的特征;这既不是猿也不是人,而是一只反常的生物,恐怖地将两者混合为一体。
此时,那个污秽的幻影停在了他面前,当那扭曲变形的手指攥向他的喉咙时,特洛格猛然间害怕地意识到,这不是梦,而是恶魔般的现实。在一阵绝望的奋力挣扎下,他打破了那束缚着自己的、看不见的锁链,从椅子上腾身而起。那掐过来的手指错失了他的喉咙,但速度也一样快,他躲不开那双毛茸茸的手臂飞射过来的一击,下一刻便已摔倒滚落在了地板上,落入了怪物的死亡压制之中,那东西的肌骨,感觉就像是一种柔韧的钢铁。
这是一次可怕的交手,搏斗中寂静无声,除了一阵阵艰难、刚硬的喘息。特洛格伸出左前臂,抵在那猿猴般的下巴底下,阻止这毛骨悚然的尖牙刺向自己的咽喉,此时怪物的手指仍牢牢地锁着他的脖子。阿瑟尔斯坦依然躺在椅子上,脑袋垂向前方呼呼大睡着。特洛格想呼唤伙伴醒来,但那双令人窒息的手封住了他的声音——紧紧地阻遏着他的生命力。眼球鼓胀着,视线中,这个房间仿佛洋溢在一团红色的雾气里。右手抓到了一根铁棒,他绝望地举棒猛挥向那张朝自己压过来的、可怕的脸庞;野兽似的牙齿破碎在了他的重击之下,鲜血飘洒,但血红色的眼睛里,依旧流露着得意的神色,带爪的手指陷得越来越深,特洛格耳中一声丧钟鸣响,预告着他灵魂的启程。
就在他堕入半昏迷,失去知觉的这一刻,跌落下去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麻木的战斗意识反应了过来,那是阿瑟尔斯坦之前掉在地上的那把短剑。盲目地,以一种垂死的姿势,特洛格刺了出去,突然,感觉那些手指松开了。感受到生命与力量的回归,他翻过身来,将袭击者推到了下面。透过缓缓淡去的红色迷雾,黑特洛格看清了那个猿人,如今这怪物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正在身下扭动挣扎着。他压制着这个不会说话的恐怖化身,等到对方大睁着眼睛,终于不再动弹了,才放心地抽出了短剑。
这个盖尔人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头昏脑胀,气喘吁吁,全身手脚都剧烈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吸过气后,晕眩的感觉逐渐消减了。喉咙的伤口中,鲜血四溢着一股股流淌而下。他讶异地注意到,那个撒克逊人居然还在沉睡着。倏地,他再一次开始感受到那道向自己涌来的浪潮,这种不自然的虚弱感和疲倦感,之前曾令其变得无力。他拾起战斧,费劲地甩掉那种感觉,走向当时的那张窗帘,猿人正是从这后面钻出来的。如同一线隐形的波浪,这些帘幕里散发出了某种微秘的力量,冲击着特洛格,他拖着沉重的肢体,硬拽着自己穿过了房间。现在,他就站在帘幕前,感觉有种恐怖、邪恶的力量,将要迎面击向自己,侵袭直入他的灵魂,威逼他,奴役他,占有他的思想和肉体。两次抬起了手,又两次软弱地垂了回来。此刻,第三次,他鼓起莫大的勇气,从墙上一把扯下了所有的幕布。一闪而过的瞬间,视线捕捉到了一个怪诞、半裸的轮廓,裹在一件鹦鹉羽毛织成的斗篷里,头上还戴着飘扬的翎羽头饰。随后,他一感受到那对炽热眼睛里完全爆发出的催眠力量,当即闭上了自己的眼眸,盲着眼出手了。感觉战斧深陷了进去;接着,他睁开双眼,凝视着倒在脚边的那个沉默的身影,一颗被劈开的头颅,正泡在一片逐渐蔓延开来的深红血池之中。
这时,阿瑟尔斯坦忽然挺身蹦了起来,他困惑地瞪大了眼睛,剑已在手。“什么——”他结巴着,狂乱地怒目张望。“特洛格,以托尔之名啊,发生什么事了?托尔之血啊!那是个祭司,可这边这个死了的是什么东西?”
“是这座污浊城市里的若干邪魔之一,”特洛格把斧子拔了回来。“我想,戈丹又失手了一次。这个人站在帘子后面,让我们着魔失去意识。他对我们施加了昏睡魔法——”
“嗯,我睡着了,”撒克逊人迷离地点了点头。“但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窗帘后面肯定有暗门,虽然我找不到在哪里——”
“听!”女王就寝的屋子里,传来了一阵隐约的细碎声响,正是在这种模糊不清之中,似乎就蕴含着某些阴森的可能性。
“布伦希尔德!”特洛格高喊道。回应他的,是一声古怪的咕咕声。他扑向门去。锁上了。就在他高举起战斧,要把门劈开时,阿瑟尔斯坦把他推到一边,纵身拿自己全部的重量撞了上去。门板被撞了个破烂,阿瑟尔斯坦穿过房门的残骸,一头扎进了屋里。他的双唇中爆发出了一声大吼。越过撒克逊人的肩膀,特洛格看见了一出谵妄的景象。布伦希尔德,巴尔-萨戈斯的女王,正无助地在半空里扭动着,被一个梦魇般的黑色阴影抓在手中。紧接着,当那个巨大的黑影转过冰冷炽烈的眼睛,目光对准了他们时,特洛格看出那是一只活物。它和人一样站立着,支着两条大树一般的巨腿,但这身形和面容非人、非兽,也非恶魔。这,特洛格感觉,就是那个恐怖之物,那个连戈丹都犹豫着,不敢放它出去对付敌人的东西;那信奉魔鬼的祭司,在恐怖的隐秘洞穴里造出的,魔物之首。需要何等诡怪的知识,将人与兽,何等丑恶地融合在一起?还有这融合中所用的,出自外界的黑暗虚空中的,那些无法言喻的身影?
宛如一个被捏在手里的小婴儿,布伦希尔德蠕动着,眼中闪烁着恐惧,那个魔物从她洁白的咽喉部位上,松出一只畸形的手来准备自卫,手刚一放开,就从她苍白的嘴唇里,迸发出了一声颤人心魄的惊骇尖叫。率先进屋的阿瑟尔斯坦站在盖尔人前面。那巍峨的黑影,还要耸立在高大的撒克逊巨人上方,令他形同侏儒,黯然失色,但阿瑟尔斯坦依然双手握住剑柄,腾跃着向上扑去。此时怪物正转身离去,巨剑刺中了黑色的躯体,超过半个剑身都陷了进去,拔出时已成暗红。一声来自地狱群魔的嚎叫破空而出,这骇然的嘶吼声,回荡轰响着传过殿宇,震得在场的听闻者个个耳朵发聋。特洛格一跃而入,战斧高举,那个邪魔丢下女孩,摇晃着飞跑过房间,消失在了此时墙壁上正张开着的一扇漆黑门户中。阿瑟尔斯坦完全进入了狂暴状态,飞身紧追在后。
特洛格想要跟上,但布伦希尔德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伸出白皙的手臂搂住了他,这一抱,勒得甚至连他都很难挣开。“不!”她尖叫着,眼中放射着恐惧。“不要跟着他们走进那条可怕的暗道!它一定是通往真正的地狱!撒克逊人绝对回不来了!别跟他一起送命!”
“放开我,女人!”特洛格狂躁地咆哮道,他努力地想在不伤到对方的情况下挣脱出来。“我的伙伴或许正在拼死战斗着呢!”
“等我把侍卫召集过来再走吧!”她大叫道,但特洛格已猛地将其抛在一旁,就在他跃过密道门洞的时候,布伦希尔德敲起了碧玉大锣,一直敲到殿屋里回声重重。一阵嘈杂的咚咚声出现在了走廊上,佐马尔的喊声到了:“噢,女王,你遇到险情了吗?要我们砸门进来吗?”
“快!”她一边尖叫着,一边冲向外屋,一下子拽开了房门。
特洛格不顾一切地跳进了暗道,在黑暗中一路飞奔,跑了一小会儿后,前方能听见苦痛的嘶吼,和极度暴烈的呼啸,是受伤的怪物,和那个维京海盗。接着,这些噪声逐渐消逝在了远方,这时他来到了一条狭窄的过道里,壁龛中插着一些火把,将走廊微微照亮。有个棕皮肤的人仰面倒在地上,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羽毛,头骨崩裂得仿佛一枚碎蛋壳。
沿着昏暗走廊这令人目眩的转折盘绕,特洛格·奥布莱恩究竟走了多久,他自己也从未能明白。另外还有一些更小的通道,向各个方向延伸了出去,但他一直紧跟着主路走。最后,穿过一座拱形的门洞,他进到了一个古怪而宏伟的房间。
阴郁、粗壮的石柱,支撑着昏暗的天花板,那屋顶如此之高,恍然像是一团幽深的浓云,隆起在午夜天穹的背景下。特洛格看见自己是在一所神庙里。一座被沾污染红的黑色石头祭坛后,巍巍矗立着一个庞大的形影,阴险又可憎。是那个神明,戈尔-格罗斯!没错,一定是他。但特洛格眼下只能分出一点注意力,简单瞥一眼这尊坐落在阴影中的雄浑巨石像。他的眼前,还有另一出奇特的舞台。阿瑟尔斯坦倚靠在他的巨剑上,注视着脚下那两个摊开四肢、倒在一堆鲜红碎烂中的身影。无论是什么污秽的魔法创造了那个黑暗魔物,在英格兰的铁剑面前,都只需花上一击,便能将其扔回到它原来的所在,地狱边陲。怪物身前,大致横向地摆着它最后的受害者——一个枯瘦的白胡子男人,即使在死后,他的眼中依然流露着赤裸裸的邪恶。
“戈丹!”盖尔人吃了一惊,脱口而出。
“对,那个祭司——我紧跟在这东西后面,这个巨魔,或者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好了,我一路顺着密道追,但别看它这个体型,跑起来就像一头鹿一样。中途有个穿羽毛斗篷的人想拦住它,结果被砸烂了脑袋,而它一刻都没停下。最后我们一下冲进了这座神庙,我逼到了怪物的身后,举剑准备砍下死亡一击。可托尔之血啊!它一看到这老东西站在祭坛边,就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嚎叫,把祭司撕成了碎片,然后就自尽了,全都发生在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砍到它。”
特洛格盯着这个硕大的、不成形的东西。尽管直视着它,却还是无法做出什么判断来揣测它的原形。只能得到一种混沌的印象,巨大的体型,非人的邪恶。如今它仿佛一块无边的阴影,仿佛大理石地面上浮起的一粒疹子。可以确定,它出生之时,曾有黑色的翅膀拍打着飞出无月的深谷,盘旋在它的头上,是那些无法言说的恶魔那阴森的魂魄,生成了它的身体。
这时,布伦希尔德带着佐马尔和侍卫们,也从漆黑的密道里冲了进来。从外侧的门户和各种秘密的角落里,静静地走来了其他一些人——有士兵,还有裹着羽毛斗篷的祭司,最终聚集起了一大群人,肃立在这黑暗神庙(the Temple of Darkness)。
女王口中飞出了一声凶猛的呼啸,她已经看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的双眼在骇人地熊熊燃烧着,她被一股诡异的疯狂所掌控着。
“最后!”她尖叫道,用脚跟朝她那终极对手的尸体踹了一脚。“最后,我成为巴尔-萨戈斯真正的女主人了!这些暗道的秘密,现在都是我的了,而老戈丹的胡子,终于浸在了他自己的血里!”
她高高挥舞双臂,庆贺着可怕的胜利,接着又跑向了那尊冷酷的神像,像个疯女人似的,欣喜雀跃地大喊大叫着一些侮辱的话语。这一刻,神庙震动起来了!巨石雕像摇晃着倒向外侧,突然朝前跌落了下来,如同一座崩塌的高塔。特洛格高喊一声向前跃去,但就在他起身时,随着一阵如同整个世界一齐爆裂般的轰鸣,这神明,戈尔-格罗斯,砸在了那个呆然僵立着、迎来了终结的女人身上。那宏伟的神像粉碎成了上千块巨大的碎片,从人类的视线中,永远地抹去了那个女人,布伦希尔德,拉内·托尔菲之子的女儿,巴尔-萨戈斯的女王。废墟之下,一团宽广的暗红色暖流四溢而出。
士兵和祭司们都僵硬着,被崩塌的冲击声轰得耳聋,也被这场奇谲的大灾祸震慑住了。一只冰冷的手在触碰着特洛格的脊背。那尊硕大无垠的巨物,难道是由一个死人的手在驱使着?在它撞落下来的时候,盖尔人感觉中,那非人的面容,似乎有一瞬间显现出了死去的戈丹的相貌!
此时,所有人都无言地傻站着的时候,侍祭杰尔卡看见并抓住了他的机遇。
“戈尔-格罗斯讲话了!”他尖叫道。“他砸死了那个假女神!此女不过是个恶毒的凡人!还有这些陌生人,也都是凡人!看——他流血了!”
祭司手指一戳,指向特洛格喉咙上已经干了的血迹,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狂野的吼叫。近来这些大事发生得过于迅猛,过于震撼,在困惑与迷茫下,他们变得像发疯的群狼,时刻准备着来一场泼洒鲜血的大爆发,以磨灭自己心中的疑问与畏惧。杰尔卡蹦向了特洛格,短柄斧反射着亮光,他的一名随从手中挥舞尖刀,划进了佐马尔的后心。特洛格听不懂这声叫喊,但他能意识到气氛相当紧张,危险至极,针对的是阿瑟尔斯坦,以及他自己。他迎向飞跃而来的杰尔卡,一击斩穿了那飘扬的羽饰和下面的头颅,接着,有五六把长枪折断在了盖尔人的圆盾上,一大堆身影逼得他连连后退,背靠一根巨大的柱子迎敌作战。阿瑟尔斯坦那边,由于思维较慢,在那电光石火、事态揭露的一瞬间,他仍然大张着嘴发着愣,苏醒过来后,他猛地迸发出了一股惊人的狂怒。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他挥动沉重的巨剑,划出了一道壮丽的圆弧。呼啸的剑锋扫落下了一颗人头,斩断了一副身躯,又深深地劈进了一截脊梁。三具尸体互相碰撞着摔成了一团,即使是在疯狂的争斗之中,众人也不禁齐声高呼,惊叹这区区一击的神威。
但就像一股棕色的、盲目的暴怒大潮,发狂的巴尔-萨戈斯人翻卷着涌向他们的敌人。已故女王的侍卫们被困在了拥挤的人堆里,还没有机会挥出一击,就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但要打翻那两个白皮肤战士,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任务了。他们背靠背,猛劈着,重击着;阿瑟尔斯坦的宝剑乃是死亡的雷霆;而特洛格的战斧宛若闪电。被包围在一片密集的海洋之中,周围尽是龇牙咧嘴的棕色脸庞和闪动的兵刃,两人一点点缓慢地砍出一条路来,向其中一座门洞挪去。正是这挤成一团的出击姿势,妨碍了巴尔-萨戈斯的士兵们,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空间来控制好自己的招式,而与此同时,航海者们的兵器,则始终维持着两人身前一个清晰可见的血腥圆环。
一路走去,沿途叠起了一长列诡怪的死尸堆。穿越龇牙怒吼着压来的人流,两名同伴慢慢地破开了一条生路。这阴影神庙,曾目睹过无数血淋淋的事迹,此刻血浆澎湃喷涌,如一捧鲜红色的祭品,献给了她破碎的诸神。白皮肤斗士们运起沉重的兵器,在他们那裸露身体、体型更轻的敌人中,制造出了一场可怖的大破坏,铠甲的存在,护住了他们的性命。但那些狂暴飞舞的兵刃,还是将两人的手臂、双腿和脸部都砍伤划破了,看起来,似乎敌人靠着这极端的人数优势,就会在他们抵达出口之前,把他们彻底淹没。
不久,两人碰到了门口,发起了一次绝望至极的拼死搏斗,直到各个方向的棕色战士一时都没法再伤到他们,众人不得不后退去喘息片刻,在门前留下了一座残碎的鲜红死人堆。就在这一刻,两人疾速向后跃去,冲进了暗道中,并当着一众士兵的面,抓住巨大的黄铜门往外推上,人们呼嚎着扑了过来想拦住他们。阿瑟尔斯坦用粗大的双腿支住地面,使劲撑着大门,对抗着无数敌人汇合到一起的力量,一直撑到特洛格终于找到门闩,将其拉下封住了大门。
“托尔啊!”撒克逊人喘着粗气,甩掉脸上的血滴,如同沐浴了一场红雨。“这一战太惊险了!现在怎么办,特洛格?”
“沿通道往外跑,快!”盖尔人怒喝道,“趁他们还没有绕进这条道堵上来,把我们像耗子一样困在这扇门前。撒旦啊,整座城市肯定都被惊动起来了!听听那咆哮声!”
事实上,就在他们跑过昏暗通道的时候,感觉似乎巴尔-萨戈斯到处都爆发起了叛乱和内战。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兵刃的碰撞声、男人的高喊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但又被一种丑恶的嘶吼声压了过去。通道中显现起了一层绚烂的光华,接着,正当领头的特洛格绕过一处转角,冲进了一座空旷的庭园时,有个模糊的身形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同时,一件沉重的兵器以意想不到的力量砸在了他的盾牌上,差点将他击倒。但即便是在这脚步踉跄的刹那,他也已回手还击,战斧顶端的尖锥,直刺进了袭击者的心脏,那人倒在了他的脚下。在照清周遭一切的这团亮光中,特洛格发现,这个手下败将不同于他一直交手的那帮棕皮肤士兵。此人光着身子,肌肉发达有力,身体不是棕色,而是一种泛着赤铜光泽的红色。粗壮的、野兽般的下颚,倾斜、低矮的额头,透露出的,并不是棕色民族的那种智慧与高雅,而只是一种兽性的凶残。一把粗糙雕刻而成的、沉甸甸的战棍[注],就掉落在他身旁。
[注:war-club,印第安人使用的一种木棒形武器。]
“托尔啊!”阿瑟尔斯坦惊呼道。“城里着火了!”
特洛格向外望去。他们正站在一座那种高出地面的空中庭园里,宽阔的阶梯向下通到了街道上,从这个制高点看过去,眼前是一幕清晰明了的景象,那是巴尔-萨戈斯的恐怖终结。火焰疯狂地蹿跳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映得月色越加苍白,红光之中,小矮人一般的人影到处来回奔逃,摔倒,死去,就像一个个木偶,在跟着黑暗诸神的曲调一齐舞蹈。大火的怒吼声,倒塌墙壁的冲撞声之间,穿插着死亡的尖叫和惊悚的胜利呼啸。城里汹涌密布着赤裸的、红铜色皮肤的魔鬼,他们在放火,在劫掠,在屠戮,掀起了一场血色的野性狂欢。
群岛来的红皮人!今夜,他们数以千计地降临在了诸神岛上。他们是如何翻越过城墙的,是靠潜行而入,还是城中有内奸?这对战友对此一无所知。但此刻,那些人正在大肆抢掠,穿行于遍布尸体的街道,放纵地满足着自己的嗜血贪欲,享受着成群成片的纵火与屠杀。奔流着一道道暗红的街道上,被砍翻在地的身影并不全是棕色的;这座迎来末日的都市里的人们,仍怀抱着绝望的勇气,殊死战斗着,但数量上的弱势,以及毫无防备的原因,他们的勇敢也只是徒劳。那些红皮人,就像一群饥渴嗜血的恶虎。
“怎么办,特洛格!”阿瑟尔斯坦大叫着,他长髯倒竖,双目灼灼,这疯狂的场景,点燃了他凶悍灵魂中某种相似的激情。“这世界完蛋了!我们也杀进稠密的人团里,在临死前,让各自的利刃饱餐一顿!我们要为哪边而战——红的还是棕的?”
“且慢!”盖尔人喝道。“无论哪边的人,都会砍断你我的喉咙。我们要自己劈开一条路,杀出城门,地狱的魔鬼会把他们全带走的。这里没有一个是我们的朋友。这边——走这截楼梯下去。透过屋顶间的缝隙,在那边那个方向,我看见有一扇城门的拱顶。”
这对伙伴一跃跳下了楼梯,到达了下方那条狭窄的街道,飞快地奔跑在特洛格指明的路径上。他们周围冲刷着一股鲜红色的、充溢着厮杀的滔天大潮。眼前,一团浓重的烟雾掩盖着万物,昏暝之中,混乱的人丛汇聚着,翻卷着,溃散着,碎裂的石板上,七零八落着满地血污的躯体。仿佛一场噩梦,恶魔般的身影蹦跳着,嬉戏着,在火光四射的烟尘中倏忽浮现,又倏忽消失。街道的各个方向上,火焰一堆接一堆地簇拥着,在两位战士奔跑的途中烧焦了他们的头发。随着骇人的轰鸣声,房顶纷纷坠落,墙壁也跟着崩塌成了废墟,其中充满了飞舞着的死神的气息。人们盲目地从浓雾里击砍过来,航海者们也回击剁翻对手,始终不清楚,对方的皮肤究竟是棕色还是红色。
这时,灾难般的恐怖画卷中,冒出了一种新的迹象。由于烟雾遮蔽视线,曲折多变的街道又令人迷失,红皮人被困在了由他们自己制造的罗网之中。火是公正的;它能烧死被看中的受害者,也同样能点燃那纵火之人;而崩塌的墙壁则是盲目的。红皮人放弃了他们的猎物,如野兽一般,嚎叫着东奔西跑,开始试图逃生;许多人发现这没有用处,便又转头回来,像瞎了眼睛的老虎一样,投向最后一轮毫无理智的狂野风暴,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盛放为一场深红的暴烈厮杀。
过着野狼式的生活的人,自会产生出精准无误的直觉,特洛格正是如此,他向着某个位置跑去,知道那里存在着一座外城门;然而,在曲折盘绕的街道上,在遮蔽视线的烟雾中,迷惑感还是袭扰着他。前方吐着火舌的昏暗迷茫里,回响起了一声可怕的尖叫。有个赤裸的女孩摇摇晃晃地盲目乱跑着,冲进了视野里,摔倒在了特洛格的脚边,鲜血从她残破的胸口喷涌而出。一个嚎叫着、沾染血红的魔鬼紧追在女孩身后,一把拽过她的头颅,割开了她的喉咙。只晚了不过一瞬之间,特洛格的斧子也在此时将那人的脑袋从肩膀上撕了下来,大张着嘴的人头旋转着飞进了街道里。就在这一刹那,一股骤然吹来的狂风刮走了盘卷缠绕的烟雾,两个伙伴看到那扇敞开着的门户就在他们前面,那里聚集着一大伙红皮战士。一声凶猛的长啸,一次爆射而出的冲刺,一个疯狂的时刻,如火山坼裂的狂威,让那门边尸横遍地,两人越过城门,从山坡驰骋直下,奔向远方的丛林和那后面的海滩。在他们面前,天空正被黎明染红;在他们身后,升腾着末日都市那颤动灵魂的喧嚣。
就像两头猎物一样,他们逃亡着,时不时地在数不清的灌木丛间寻找着简易的避难所,躲避那些成群结队跑向城里的野蛮人。他们似乎把整座岛都挤满了;红皮人的酋长们,一定是把几百英里内所有岛屿的人手都动用了起来,才组成了一支如此震撼的劫掠队伍。最终,这对伙伴顺利走进了丛林带,抵达海滩时,他们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这里被人丢下了,只留下许多装饰着骷髅头的、长长的独木舟战船。
阿瑟尔斯坦坐了下来,大喘着气。“托尔之血啊!现在呢?除了藏进这片树林,等着那帮红皮魔鬼把我们猎捕出来,我们还能干什么?”
“帮我把这条船推下水,”特洛格猛喝道。“我们还有机会,如果能到开放海域上——”
“哇!”阿瑟尔斯坦直直地蹦了起来,伸手指着。“托尔之血啊,一条大船!”
太阳刚刚升起,仿佛一枚硕大的金币,闪闪发光,浮起在海平线上。日影中勾画出的,是一艘桅杆高耸、船尾翘起的海船,鱼跃而来。这对同伴跳上最近的一条独木舟,像发疯了一样将它推出海岸,狂乱地划着,他们一边高喊,一边挥舞船桨,试图吸引对面船员的注意力。健壮的肌肉释放出难以置信的威猛劲力,驱使着细长的小船一路前行。用不了多久了,距离那艘战舰停下脚步,并同意带着他们一同启航的目标不远了。一些穿戴着铠甲、面色黝黑的人们,正隔着船边的栏杆遥望过来。
“是西班牙人,”阿瑟尔斯坦咕哝着。“要是他们认出我来,那我还不如待在岛上!”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抓着铁链爬了上去,两名流浪者面前,站着一个身形修长、表情阴郁的男人,这人身上的盔甲,是阿斯图里亚斯[注]骑士的风格。男人用西班牙语对他们说话,特洛格做了答复,因为这个盖尔人和他的众多族人一样,是天生的语言学家,他曾游历四方,会说很多种语言。这个达尔卡希人用简单几句话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并解释了那道巨大的烟柱是怎么回事,此时烟雾正从岛中翻滚向上,升入晨曦的晴空。
[注:Asturias,西班牙西北部地区。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丘》中,西班牙人扎曼阿克拉也来自这里。]
“告诉他,那儿能拿到一笔足够赎回一个国王的财富,”阿瑟尔斯坦插嘴说。“告诉他那扇白银城门的事,特洛格。”
但当盖尔人提到这座灭亡都市里那无尽的战利品时,船上的指挥官摇了摇头。
“阁下,我们没有时间去拿下它,也没有多余的人手浪费在这次争夺上。你所描述的那些红皮肤妖魔,大概很难放弃任何东西——哪怕是对他们来说没有用的东西——这不可能不带来一番暴烈的激战,而我的时间也好,兵力也好,都不是自己的。我是卡斯提尔[注1]的唐·罗德里戈·德尔·科尔特兹[注2],而这艘船,灰衣修士号[注3],是要出航去袭击摩尔海盗的舰队中的一员。几天前,在一场海上遭遇战中,我们和舰队的其他船只走散了,暴风雨把我们远远地刮出了航线。现在我们正要掉头回去,重新汇合到舰队里,如果还能找得到它的话;要是找不到,就尽自己所能,去打击不信天主之人。我们侍奉的是上帝和国王,不能仅仅为了某些无用的身外之物就停下来,比如你们提议的那些。不过,欢迎二位登上这艘战舰,我们正需要像你们这样看上去能征善战的人。你们不会后悔的,如果想加入的话,那就来为之奋斗吧,一起维护基督教,对抗穆斯林。”
[注1:Castile,即卡斯蒂利亚,位于西班牙中部。]
[注2:Don Roderigo del Cortez,可能参考了西班牙探险家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的姓氏,此人于1519年前往墨西哥冒险,1521年攻下了阿兹特克人的都城。]
[注3:the Gray Friar,指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修士。该教派创立于十三世纪初,西班牙人和摩尔海盗的战争则发生在十六世纪,而根据《黑暗之人》的内容可知,特洛格生活于十一世纪初,也就是说……]
在那细窄的鼻子和深黑色眼睛中,在那瘦长的苦行僧脸蛋上,特洛格读出了狂热,读出了无瑕的风度,也读出了骑士的侠义。他对阿瑟尔斯坦说:“这个人是个疯子,但有些不错的仗可以打,还有些奇异的国度可以去看看;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对无主的人和流浪者来说,这地方,那地方,都是一样的,”高大的撒克逊人对曰。“告诉他,我们会跟着他到地狱去,把魔鬼的尾巴抓来烤,只要那儿有什么战利品可收的话。”
Chapter 4.
帝国
特洛格与阿瑟尔斯坦靠在栏杆上,回头凝望着正飞速远去的诸神岛,那儿升腾着一股烟柱,这座岛上,承载着一千个世纪以来的妖魔鬼怪,和被人所遗忘的帝国的那些遗影与秘密。阿瑟尔斯坦用仿佛是撒克逊人独有的方式咒骂了起来。
“价值一个国王的财宝啊——流了那么多血之后——却没分到战利品!”
特洛格摇了摇头。“我们见证了一个远古王国的陨落——我们见证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这最后的残余,沉陷在烈火与遗落的深渊中,废墟之上,野蛮昂起了它兽性的头颅。就这样逝去了,这荣耀,这辉煌,这帝王的紫衣——坠入鲜红的火焰,和灰黄的烟尘。”
“但没有拿到一丁点财宝——”那个维京海盗固执地重复道。
特洛格又摇了摇头。“我随身带走了岛上最珍贵的那颗宝石——男人、女人都为它而死,沟壑也因它而淌满鲜血。”
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小物件——一枚雕琢古怪的碧玉标记。
“国王的标志!”阿瑟尔斯坦惊叫道。
“对——布伦希尔德硬扭着我,阻止我跟随你进入密道的时候,这个东西卡在了我的铠甲上,从挂着它的那条金链子上被扯了下来。”
“身负此物之人,即是巴尔-萨戈斯之王,”雄壮的撒克逊人沉吟道。“正如我的预言,特洛格,你当上国王了!”
特洛格笑了,脸上带着苦涩的欢乐,他指向那根滚滚翻腾着的巨大烟柱,这股浓雾漂上半空,消失在了海平线上。
“是啊——一个死人王国——一个冤鬼与云烟的帝国。我是一座幻影都市的至高王(Ard-Righ)——我是巴尔-萨戈斯的特洛格王,我的王国消褪在了清晨的天空中。此情此景,就像世界上其他所有帝国一样——幻梦,幽魂,和尘影。”
注:
根据霍华德写给友人Tevis Clyde Smith的信件,本文于1931年5月被《Strange Stories》杂志接受,但最终发表在了同年10月的《诡丽幻谭》上。1950年再次刊载时,标题变成了《巴尔-萨戈斯的金发女神》(The Blonde Goddess of Bal-Sagoth)。1972年,这个故事被改编进了漫威的柯南漫画。
前一年发表的《夜之子》曾提到戈尔-格罗斯,但只提了一下名字。所以本文算戈尔-格罗斯、格罗斯-戈尔卡两位邪神的首次正式登场。(严格来说,我们并不清楚,最后移动神像的究竟是邪神自己,还是戈丹的魔法)
这一时期,霍华德创作了好几个类似的邪神。所罗门·凯恩系列的《The Moon of Skulls》一文中,出现了名字和Gol-goroth很像的Golgor,崇拜Golgor的族群被设定为亚特兰蒂斯人的后裔;《黑石》和《Worms of the Earth》里各有一位没有名字的“黑石之神”,两者是否为同一个角色,有些模棱两可。现在所说的“邪神戈尔-格罗斯”,至少融合了多个角色的设定。
另外,这篇小说可能有少许灵感来自邓萨尼勋爵。《裴伽纳诸神》的结尾部分出现过Saigoths(塞戈斯人)一词,而《巴尔-萨戈斯诸神》这个标题,似乎也有模拟《裴伽纳诸神》的意思。当然,Bal-Sagoth或许也参考了圣经中的伯沙撒王(Belshazzar),毕竟文中直接引用了这个典故。
至于特洛格,霍华德后来又写了一篇《The Shadow of the Hun》。开头承接本文的结尾,两人仍在船上聊天。然后以回忆的方式,讲述特洛格过去的一次远征历险。但这个新故事没写完,只讲到他抵达某个土著部落,了解了当地人与异族的交战情况,就戛然而止了。
《巴尔-萨戈斯诸神》还留下了一些额外的影响:英国有一支金属乐队就叫“Bal-Sagoth”,不过2012年他们改组成了另一支名为“Kull”的乐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