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曹操高陵


(资料图)

陵园之谜

2009年12月27日,河南省文物局在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曹操高陵得到考古确认。我与曹操高陵的缘分,也始于这个发布会,不过当时只是被临时安排做会务。

2010年4月,领导问我是否愿意去参加曹操高陵的工作。当时考古发现已经公布数月,陵墓的发掘领队一边忙于资料整理,一边要接受接踵而来的媒体采访,后续工作完全无暇顾及。而面对汹涌的舆论,曹操高陵还有太多考古问题需要解答。作为本单位为数不多的秦汉考古方向业务人员,我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在进驻现场之前,我对专家解读和夹杂着各种不同声音的媒体报道都有关注。作为考古专业人员,我对这些声音有着自己的判断:考古发现的结论,即墓主身份的确认,是基于多重证据科学分析得出的,是可信的。但作为一个帝王陵墓,应该是由多种要素共同组成的整体,而不单单是一座墓葬和里面的文物。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关系,此前的工作只关注了墓葬本身,陵园、陪葬墓等相关要素,并没有开展工作,这就给大众和部分学者留下了讨论甚至质疑的空间。

我的任务,就是要通过下一步的田野工作来找到这些相关要素。首先自然是陵园:有或者没有,都需要一个明确交代。

陵园之问

曹操高陵考古现场,南北并列两座墓葬,都是坐西向东,分别被编为西高穴1号墓和2号墓。位于南侧的2号墓是确认的曹操陵墓。

墓葬的东边数十米处,是一条十多米宽、七八米深的大沟,名叫闸门沟,已经废弃多年。西边是一个深达数米的取土坑,近代以来烧砖取土形成。曹操墓坑内的夯土西端已经被破坏有一两米的宽度,早期盗洞暴露出来,也成为现代盗墓活动的引子。

2010年5月,我进驻现场时,两座墓葬已经分别被一个巨大的蓝色保护棚遮盖起来,东部的闸门沟也被填平成为停车场。此前,时任第三研究室主任的刘海旺研究员(现为院长)已经开展了部分勘探工作,在保护棚外部发现了夯土线索。接下来需要继续去确认这些遗迹的性质。

01

闸门沟

自漳河而出的闸门沟

闸门沟是我们面临的第一个疑问。这条大沟自漳河南岸引出,向东南而下,围绕西高穴村西部绕了半圈,在曹操高陵东部自北向南穿过。沟早已废弃多年,靠近村庄的部分已经被填满建了房屋。大家每天都是从沟上穿过,进入陵墓的工作区域。

传说这个沟是西门豹治邺时修的漳河分水渠之一,于是部分学者认为曹操选择依沟渠建陵墓。漳水从陵园东部流过,想象中倒也不算违和。只是两千多年前在漳河南岸平原修的水渠,能到现在还保存这么清晰,尤其是还正好绕村而过,早期地方志也没有见到这个沟和村庄的任何记载,令人费解。

我们从漳河边沿沟而下做了些调查。沟口宽且深,留有部分人工砌筑的痕迹,看起来年代不太久远。在一段沟壁上,发现了几块绳纹墓砖和一些汉代陶器碎片,显然有墓葬被沟破坏,沟的年代不会早于汉代。闸门沟不是西门豹所修,是否与曹操高陵布局有关,仅凭这些间接证据还无法判断。

02

模糊不清的陵园结构

勘探发现的陵园遗迹线索

墓葬西边的坑是近代取土形成。坑的西边是个草木丛生的斜坡,北面通向村庄,南边和东面留有高达四五米的整齐断面。这对考古调查来说,是极好的标本。

取土坑破坏了陵墓,肯定也破坏了陵园,断面上应当能够找到线索。队员们在坑的东壁上很快就发现了四个不同形状的基槽断面,只是形状和包含物各有不同。坑的南壁上有汉代的板瓦筒瓦等遗物,西部斜坡底部也发现了汉代墓砖。这些遗迹和遗物都应当与陵园有关,需要详细勘探。

墓葬附近能够勘探的区域其实很有限。东部的沟和西部的坑已经破坏大部分区域,北部是民房,保护棚的基础和各种临时建筑也占压了部分区域。能开展工作的只有2号墓东侧及南侧。我们在这里进行了一个多月的仔细勘探。确认了一条南北向基槽和四条东西向基槽。这些基槽整体能够组成一个西边缺失的合围结构,1号和2号墓位于中部。当时认为这就是陵园结构的全部内容。

2011到2012年之间,经过申请批准,我们对这些结构进行了局部发掘。结果让人困惑:东部基槽可能是陵园东墙基槽,正对着2号墓墓道的位置有缺口,应是门道位置。但是东西向的四条基槽,剖面形状、填土特征都不相同:自北向南,第一、二、四号基槽均为弧壁圜底结构,填土有夯土,但是不连续;第三号基槽却是直壁平底,夯层清晰可见;第二、三号基槽的东部穿过了东墙,一直延伸到闸门沟边,整个平面形状十分怪异。东墙以东和南部基槽附近区域,除了部分晚期墓葬之外,汉代地面上只有零星夯土,并没有完整遗迹现象,在当时似乎是一片空白。除了一块接近完整的板瓦,也没见任何其它汉代遗物。

还有一个令人困惑的地方。二号基槽西部大部分位置很规整,东端有二十多米长的位置突然变得很宽,比西部要宽一倍左右。有人推测可能是陵园特殊的加固措施,显然太过牵强。

陵园确实存在,但是纵贯陵园东部的闸门沟、纵横交错的基槽和大片空白的区域,还有东北部这一大片说不清来由的夯土,使得陵园结构模糊不清,充满疑问。考虑到这种情况,当时的勘探结果并没有发表,以免再引起不必要的争议。

2010年前后,曹操高陵处于全社会焦点位置,每天参观的各界人士络绎不绝。我们曾经提出对陵园区域开展全面发掘,被当地相关部门拒绝——全面发掘就意味着断了所有参观通道。于是陵园工作就暂时告一段落。

对陵园的调查勘探

2016年,曹操高陵保护展示工程方案获得批准,施工在即。方案设计了一个超大的横跨式建筑覆盖两座墓葬,建筑的柱础都落在陵园区域内。

施工区域之前虽然没有发现特殊现象,但毕竟是位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核心区,开展发掘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当地有关部门其实并不情愿,他们知道发掘就意味着不能马上施工。但我们很清楚地知道,前期的陵园面貌并不清楚,施工之前的发掘是解决这些问题最后的机会。在发掘工作方案专家咨询会上,我们提出对陵园实施全面发掘的计划,得到与会专家支持,最终项目得以实施。

01

建筑遗迹露头

建筑基础与发掘区域

陵园南部建筑遗迹

发掘区域的地层堆积并不复杂,上部有几座晚期小墓葬也很快清理完毕。距地表1.7米深度左右,到了汉代地层。

陵园南部西侧,首先出现了两个方形夯土柱础,边长1米左右,中间有椭圆形柱洞。顺着往东延伸,一组整齐的建筑柱础就出来了。这是一排东西向排列的建筑,根据柱础的大小和布局特征可以分为四组:最西侧是一组南部带廊的建筑,中部是一组规模稍大的长方形建筑,西部则是两组略小的建筑,不同组建筑之间的区别十分明显。

陵园东部建筑遗迹

与此同时,东部原来认为是空白区域的部分,也开始陆续发现方形的夯土柱础。柱础更小,边长0.6米左右,排列整齐。经过一段时间的清理,一片柱网清晰展现在眼前。其中,正对东墙缺口位置,南北各有一排柱础自西向东延伸,并且明显与其它柱础不在同一个系统,自己构成一条通道,这就应该是神道的位置了。

前期勘探发现的零星夯土,实际上就是这些柱础。这种形制的建筑遗迹,很难通过勘探弄清全貌。

曹操高陵陵园遗迹平面图

02

厘清各种基槽的关系

东部和南部的建筑现在已经很明确,接下来就是基槽。经过仔细清理,又找到了一条深度约0.5米左右、宽度约3米、直壁平底的夯土基槽,环绕墓葬的东、南、北三面。因为保存深度浅,夯土与周边地层差异不明显,前期勘探并未发现,形状和填土结构特征表明这应该是墙基槽。

最初发现的1号基槽,确认与陵园无关。2号和4号基槽与东部基槽闭合,在外围又围成一圈(西部缺失)。这圈外围基槽里面是杂乱夯土块,而不是原始的夯土,因此本来应该是一条壕沟。3号基槽,横贯陵园东西,打破前面的两个基槽,东西两端分别在沟边和坑边断掉,再无任何线索,显然也与陵园无关。

最重要的是,新发现的北墙基槽西端压着1号墓墓坑的北边——这就说明1号墓的修筑时间要早于夯土基槽,与陵园布局无关。1号墓排除在布局之外,2号墓就成了陵园的中心。

至此,内墙外壕沟结构,曹操陵墓位于中心,东部南部各有不同形制的建筑,整个陵园的面貌逐渐清晰。

03

建筑何以废弃

大片的柱础遗迹说明曾经有建筑存在,建筑废弃后的堆积比如砖瓦等,又在何处?2012年的发掘只发现了一块板瓦,本次大面积发掘只出土了两块较完整的卷云纹瓦当,部分柱洞和外围夯土块中有少量碎瓦块,显然与建筑的体量不符。

柱础、基槽的表面都十分平整,外围基槽内填满夯土块并夹杂少量瓦块。整个发掘区域在汉代层面显得十分干净,反倒是在陵园西部大坑边缘发现一些汉代瓦块。这些现象表明,陵园的废弃既不是自然原因,也不是报复性破坏,反倒像是有人仔细地拆毁了陵园上面建筑,清理了废弃物,部分填在外围基槽,部分放在更远的地方。

谁对曹操的陵园进行了如此仔细的处理?显然不会是后来篡权的司马氏。对照文献线索分析,这个人只能是曹操的儿子曹丕。据《晋书》记载,黄初三年曹丕下诏要求“高陵上殿屋皆毁坏”,目的是“以从先帝俭德之志”。出于对其父曹操的尊重,不大可能在毁陵之后留下大片残垣断壁,应当会进行清理。陵园发现种种现象与此吻合。

04

闸门沟与大片夯土问题的解决

如前面所说,2016年的发掘是解决陵园问题的最后机会。门口的那条闸门沟,虽然此时已经看不出形状,依然是我们心里未解的疑问。

在发掘之时,陵园周围都还建有围墙、值班室等临时建筑,因为安全原因并没有全部拆除。为了解决闸门沟问题,我们与当地管理部门协商之后,拆掉了部分围墙,将局部发掘区一直向东扩到闸门沟边。发掘结果表明,神道和柱网建筑延伸到沟边,部分柱洞已经被破坏。很明显,沟的年代很晚,陵园绝不是依沟而建。

陵园东北角的墓道及发现砖的位置

下一个问题是东北角夯土,其实并没有费太多周章就弄清了平面关系。发掘区稍微扩大一点,将这片区域整理清楚之后,就确认了这是一个东西向长方形遗迹,西南角压在陵园外壕沟的东北角上。在曹丕于公元222年下诏毁掉陵园建筑之前,显然不会有人敢在陵园边上动土,挖掉陵园一角。因此这个遗迹的年代应该晚于公元222年。

这个遗迹东西长33米,南北宽7米,平面十分规整,填土为夯土。勘探表明,底部是东高西低的斜坡,最西端达十多米深未见底,南北两边台阶状向内收缩。这个特征与曹操高陵的墓道十分相似,但当时并不敢将其性质定为墓葬——在曹操高陵附近又发现这么大的一个墓葬,兹事体大。最重要的是,西边探到十米深度还没有发现墓室线索,所以在发掘简报上暂时将其定为“晚期遗迹”。

2017年,保护展示工程根据考古结果调整了设计方案。新方案避开了陵园建筑及东北角遗迹,通过审批之后开始施工。

2018年1月26日下午13点30分,“晚期遗迹”的西端北侧柱础打孔,打孔机带上来的土中发现碎砖块。曹操高陵管委会立即暂停相关位置的施工,并通知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我于当天下午18点抵达现场,用升降机下到直径1米、深度已达15米的柱础孔中进行勘察。此时早已天黑,在狭小的探孔中,依靠电筒的光线,我看到圆形孔壁上一段高约2米的砖墙剖面——这就是和“晚期遗迹”关联的墓室了。

根据壁上暴露的迹象判断,墓室位于距离地表13米位置以下,是在洞室中建造而成,所以前期探到十米多深未能发现线索。前期的设计方案已经最大限度避让了墓道,墓室只有一个角被打孔机切了十余公分宽度。根据剖面暴露的砖块和打孔机带上的碎块判断,此处所用青砖宽度约24厘米、厚度近12厘米,与曹操高陵所用大砖尺寸接近。

此时可以确定这个“晚期遗迹”是一座墓葬,坐西向东、宽斜坡墓道、墓道两侧有台阶,墓室顶部深度13米左右,用砖尺寸与曹操高陵相似。这些特征说明,该墓葬属于曹魏时期,下葬时间在黄初三年陵园毁弃之后。在地表观察到的长33米、宽7米部分是墓道,与曹操高陵(墓道长39.5米,宽9.8米)、西朱村曹魏墓(墓道长33.9米,宽9.0-9.4米)、曹休墓(墓道长35 米,宽5.4-9米)相比略小,但级别也是相当高。

这一片纠结数年的夯土,面貌得以部分揭开。在曹操高陵陵园的东北角有另一座曹魏时期的高等级墓葬,下葬时间在黄初三年之后。至于这个墓葬的主人最有可能是谁,我想在此时,大部分熟悉曹操高陵的学者都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了。

· 走进高陵 ·

曹操高陵陵园的考古工作,自2010年的调查和勘探开始,到2017年才算是告一段落。前期的勘探和小部分发掘虽然确认了陵园的存在,但是留下了太多疑问。一直到2016年陵园的全面发掘,这些疑问才得以逐步解决,并为保护展示工程提供了更加科学的依据。

2018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曹操高陵管理委员会撰写的《安阳高陵陵园遗址2016-2017年度考古发掘简报》发表之后,洛阳市考古研究院负责白草坡东汉帝陵考古工作的王咸秋博士联系我,问及陵园东部那片柱网建筑。他们在东汉帝陵的南部也发现了类似结构的建筑遗迹。尽管功能和性质尚不能确定,从它们的位置(都位于墓道正前方)和结构特征(柱网)的相似性来看,曹操高陵与东汉帝陵的这些建筑之间显然是存在一定联系的。这一片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建筑,在东汉魏晋时期帝王陵寝制度研究中的意义,不可小觑。

然而,曹操高陵陵园的问题并没有全部解决。受当时地面条件限制,临时保护棚、保护房、现代道路等区域未能开展发掘,所揭露的建筑遗迹并不是全貌,神道的最终长度也未能确定。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还能够有机会再揭开这些未发掘区域,将陵园的面貌补充完整。

原文刊于:《看历史》(三国文化)2023年4月刊。

审核|刘海旺

设计|牛 维

出品|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邮箱|hnkgyjy@126.com

推荐内容